我們對於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的不幸的遭遇,當然很同情,我們憐惜她,我們為她叫屈,同時我們也憎恨,但憎恨的物件不是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我們只覺得這婆婆也可憐,她同樣是“照著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而思索而生活”的一個犧牲者,她的“立場”,她的叫人覺得可恨而又可憐的地方,在她“心安理得地化了五十吊”請那騙子云遊道人給小團圓媳婦治病的時候,就由她自己申說得明明白白的:
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只打了她一個多月,雖然說我打得狠了一點,可是不狠哪能夠規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願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
這老胡家的婆婆為什麼堅信她的小團圓媳婦得狠狠地“管教”呢?小團圓媳婦有些什麼地方叫她老人家看著不順眼呢?因為那小團圓媳婦第一天來到老胡家就由街坊公論判定她是“太大方了”,“一點也不知道羞,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而且“十四歲就長得那麼高”也是不合規律,——因為街坊公論說,這小團圓媳婦不像個小團圓媳婦,所以更使她的婆婆堅信非嚴加管教不可,而且更因為“只想給她一個下馬威”的時候,這“太大方”的小團圓媳婦居然不服管教——帶哭連喊,說要“回家”去,——所以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她一個月。
街坊們當然也都是和那小團圓媳婦無怨無仇,都是為了要她好,——要她像一個團圓媳婦。所以當這小團圓媳婦被“管教”成病的時候,不但她的婆婆肯舍大把的錢為她治病(跳神,各種偏方),而眾街坊也熱心地給她出主意。
而結果呢?結果是把一個“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名為十四歲其實不過十二,可實在長得比普通十四歲的女孩子又高大又結實的小團圓媳婦活生生“送回老家去”!
呼蘭河這小城的生活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響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單調。
呼蘭河這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
蕭紅的童年生活就是在這種樣的寂寞環境中過去的。這在她心靈上留的烙印有多深,自然不言而喻。
無意識地違背了“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終於死了,有意識地反抗著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而思索而生活的蕭紅則以含淚的微笑回憶這寂寞的小城,懷著寂寞的心情,在悲壯的鬥爭的大時代。
4
也許有人會覺得《呼蘭河傳》不是一部小說。
他們也許會這樣說,沒有貫串全書的線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個的有機體。
也許又有人覺得《呼蘭河傳》好像是自傳,卻又不完全像自傳。
但是我卻覺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傳,所以更好,更有意義。
而且我們不也可以說: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於它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悽婉的歌謠。
有諷刺,也有幽默,開始讀時有輕鬆之感,然而愈讀下去心頭就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可是,仍然有美,即使這美有點病態,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
也許你要說《呼蘭河傳》沒有一個人物是積極性的。都是些甘願做傳統思想的奴隸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憐蟲,而作者對於他們的態度也不是單純的。她不留情地鞭答他們,可是她又同情他們:她給我們看,這些屈服於傳統的人多麼愚蠢而頑固——有的甚至於殘忍,然而他們的本質是良善的,他們不欺詐,不虛偽,他們也不好吃懶做,他們極容易滿足。有二伯,老廚子,老胡家的一家子,漏粉的那一群,都是這樣的人物。他們都像最低階的植物似的,只要極少的水份,土壤,陽光——甚至沒有陽光,就能夠生存了,磨倌馮歪嘴子是他們中間生命力最強的一個——強的使人不禁想讚美他。然而在馮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麼特別的東西。除了生命力特別頑強,而這是原始性的頑強。
如果讓我們在《呼蘭河傳》找作者思想的弱點,那麼,問題恐怕不在於作者所寫的人物都缺乏積極性,而在於作者寫這些人物的夢魔似的生活時給人們以這樣一個印象:除了因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樂,在這裡,我們看不見封建的剝削和壓迫,也看不見日本帝國主義那種血腥的侵略。而這兩重的鐵枷,在呼蘭河人民生活的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