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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河這小城裡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裡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的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坊裡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卻忘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

《呼蘭河傳》脫稿以後,翌年之四月,因為史沫特萊女士的勸說,蕭紅想到星加坡去(史沫特萊自己正要回美國,路過香港,小住一月。蕭紅以太平洋局勢問她,她說:日本人必然要攻香港及南洋,香港至多能守一月,而星加坡則堅不可破,即破了,在星加坡也比在香港辦法多些)。蕭紅又鼓動我們夫婦倆也去。那時我因為工作關係不能也不想離開香港,我以為蕭紅怕陷落在香港(萬一發生戰爭的話),我還多方為之解釋,可是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離開香港因為她在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於離開香港而解脫那可怕的寂寞,並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時的心境會這樣寂寞。那時正在皖南事變以後,國內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躍,在這樣環境中,而蕭紅會感到寂寞是難以索解的。等到我知道了而且也理解了這一切的時候,蕭紅埋在淺水灣已經快滿一年了。

星加坡終於沒有去成,蕭紅不久就病了,她進了瑪麗醫院。在醫院裡她自然更其寂寞了,然而她求生的意志非常強烈,她希望病好,她忍著寂寞住在醫院。她的病相當複雜,而大夫也荒唐透頂,等到診斷明白是肺病的時候就宣告己經無可救藥。可是蕭紅自信能活。甚至在香港戰爭爆發以後,夾在死於炮火和死於病二者之間的她,還是更怕前者,不過,心境的寂寞,仍然是對於她的最大的威脅。

經過了最後一次的手術,她終於不治。這時香港已經淪陷,她咽最後一口氣時,許多朋友都不在她面前,她就這樣帶著寂寞離開了這人間。

3

《呼蘭河傳》給我們看蕭紅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頗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麼單調呵!年年種著小黃瓜,大倭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螞蚱,蜻蜓的後花園,堆滿了破舊東西,黑暗而塵封的後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猶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侶;清早在床上學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詩,白天纏著老祖父講那些實在已經聽厭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鄰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這樣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麼突然冒起來的浪花,那也無非是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團圓媳婦終於死了;那也無非是磨倌馮歪嘴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後來,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剛出世的第二個孩子。

呼蘭河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單調的。

一年之中,他們很有規律地過生活;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日娘娘廟大會……這些熱鬧、隆重的節日,而這些節日也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一樣多麼單調而呆板。

呼蘭河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沒有音響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內,每一籬笆後邊,充滿了嘮叨,爭吵,哭笑,乃至夢囈,一年四季,依著那些走馬燈似的挨次到來的隆重熱鬧的節日,在灰黯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現了粗線條的大紅大綠的帶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蘭河的人民當然多是良善的。

他們照著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而思索,而生活,他們有時也許顯得麻木,但實在他們也頗敏感而瑣細,芝麻大的事情他們會議論或者爭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們有時也許顯得愚昧而蠻橫,但實在他們並沒有害人或害自己的意思,他們是按照他們認為最合理的方法,“該怎麼辦就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