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天空黑雲翻滾,籠罩著荒涼的土地。王香火雙手插在袖管裡,在初冬的寒風裡低頭而行,他的模樣很像田野裡那幾棵喪失樹葉的榆樹,乾巴巴地置身於一片陰沉之中。
那時候,前面一座尼姑庵前聚集了一隊日本兵,他們截住了十來個過路的行人,讓行人排成一行,站到路旁的水渠裡,冰涼的泥水淹沒到他們的膝蓋,這些哆嗦的人已經難以分辨恐懼與寒冷。庵裡的兩個尼姑也在劫難逃,她們跪在庵前的一塊空地上,兩個興致勃勃的日本兵用爛泥為她們還俗,將爛泥糊到她們光滑的頭頂上,流得她們一臉都是泥漿,又順著脖子流入衣內胸口。其他觀看的日本兵狂笑著像是畜牲們的嗷叫,他們前仰後合的模樣彷彿一堆醉鬼已經神志不清。當王香火走近時,兩個日本兵正努力給尼姑的前額搞出一些劉海來,可是泥水卻總是頃刻之間就流淌而下。其中一個日本兵就去拔了一些青草,在泥的幫助下終於在尼姑的前額沾住了。這是一隊準備去松篁的日本兵。他們的惡作劇結束以後,一個指揮官模樣的日本人和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中國人,走到了站立在水渠裡的人面前,日本人挨個地看了一遍,又與中國人說了些什麼。顯然,他們是在挑選一位嚮導,使他們可以準確地走到松篁。王香火走到他們面前,陰沉的天空也許正盡情吸收他們的狂笑,在王香火眼中更為突出的是他們手舞足蹈的姿態,那些空洞張開的嘴令他想起家中院內堆放的瓦罐。他取下了瓜皮帽,向日本兵鞠躬行禮。他看到那個指揮官笑嘻嘻地走上幾步,用鞭柄敲敲他的肩膀,轉過身去對翻譯官嘰嘰咕咕說了一遍。王香火聽到了鴨子般的聲音,日本人厚厚的嘴唇上下襬動的情形,加強了王香火的這一想法。
翻譯官走上來說:“你,帶我們去松篁。”
這一年冬天來得早,還是十一月份的季節,地主家就用上炭盆了。王子清坐在羊皮鋪就的太師椅裡,兩隻手伸向微燃的炭火,神情悠然。屋外滴滴答答的雨水聲和木炭的爆裂聲融為一體,火星時時在他眼前飛舞,這情景令他感受著昏暗屋中細微的活躍。僱工孫喜劈柴的聲響陣陣傳來,寒流來得過於突然,連木炭都尚未準備好。只得讓孫喜在灶間先燒些木炭出來。
地主家三代的三個女人也都圍著炭盆而坐,她們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襖棉褲,穿了棉鞋的腳還踩在腳鑼上,盛滿的灶灰從鑼蓋的小孔散發出熱量。即便如此,她們的身體依然緊縮著,彷彿是坐在呼嘯的寒風之中。
地主的孫女對寒冷有些三心二意,她更關心的是手中的撥郎鼓,她怎麼旋轉都無法使那兩個蠶豆似的鼓槌擊中鼓面。稍一使勁撥郎鼓就脫手掉落了,她坐在椅子上探出腦袋看著地上的撥郎鼓,晃晃兩條腿,覺得自己離地面遠了一些,就伸手去拍拍她的母親,那使勁的樣子像是在拍打蚊蟲。
灶間有一盆水澆到還在燃燒的木柴上,一片很響亮的嗤嗤聲湧了過來,王子清聽了感到精神微微一振,他就挪動了一下屁股,身體有一股舒適之感擴散開去。
孫喜提了一畚箕還在冒煙的木炭走了進來,他破爛的棉襖敞開著,露出胸前結實的皮肉,他滿頭大汗地走到這幾個衣服像盔甲一樣厚的人中間,將畚箕放到炭盆旁,在地主隨手可以用火鉗夾得住的地方。
王子清說道:“孫喜呵,歇一會吧。”
孫喜直起身子,擦擦額上的汗說:
“是,老爺。”地主太太數著手中的佛珠,微微抬起左腳,右腳將腳鑼往前輕輕一推,對孫喜說:“有些涼了,替我去換些灶灰來。”
孫喜趕緊哈腰將腳鑼端到胸前,說一聲:
“是,太太。”地主的兒媳也想換一些灶灰,她的腳移動了一下沒有作聲,覺得自己和婆婆同時換有些不妥。
坐久了身架子有些痠疼,王子清便站了起來,慢慢踱到窗前,聽著屋頂滴滴答答的雨聲,心情有些沉悶。屋外的樹木沒有一片樹葉,雨水在粗糙的樹幹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清順著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叢青草都垂下了,旁邊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聽到了一聲鼓響,然後是他的孫女咯咯而笑,她終於擊中了鼓面。孫女清脆的笑聲使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到城裡的訊息昨天就傳來了,王子清心想:那孽子也該回來了。
“太君說,”翻譯官告訴王香火,“你帶我們到了松篁,會重重有賞。”翻譯官回過頭去和指揮官嘰嘰咕咕說了一通。王香火將臉扭了扭,看到那些日本兵都在槍口上插了一支白色的野花,有一挺機槍上插了一束白花。那些白色花朵在如煙般漂浮的黑雲下微微搖晃,曠漠的田野使王香火輕輕吐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