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後再次把手伸向兒子,少爺則是看一看,又去採了幾張南瓜葉子,放在自己掌心,隔著瓜葉握住了父親的手,使了使勁把他拉了出來。糞水淋淋的地主抖了抖身體,在最初來到的月光裡看著往前走去的兒子,心想:這孽子。
城外安昌門外大財主王子清的公子王香火,此刻正坐在開順酒樓上,酒樓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花甲老頭蜷縮在牆角昏昏欲睡,懷裡抱著一把二胡。王香火的桌前放著三碟小菜,一把酒壺和一隻酒盅。他雙手插在棉衫袖管裡,腦袋上扣一頂瓜皮帽,微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其實他正看著窗外。
窗外陰雨綿綿,溼漉漉的街道上如同煮開的水一樣一片跳躍,兩旁屋簷上滴下的水珠又圓又亮。他的視窗對著西城門,城牆門洞裡站著五個荷槍的日本兵,對每一個出城的人都搜身檢查。這時有母女二人走了過去,她們撐著黃色的油布雨傘,在迷的雨中很像開放的油菜花,亮閃閃的一片。母親的手緊緊摟住小女孩的肩,然後那片油菜花,春天裡的油菜花突然消失了,她們走入了城牆門洞,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一個日本兵友好地撫摸起小女孩的頭髮,另一個在女孩母親身上又摸又捏,動作看上去像是給沸水燙過的雞脫毛似的。雨在風中歪歪斜斜地抖動,使他難以看清那位被陌生之手侵擾的女人的不安。王香火將眼睛稍稍抬高,這樣的情景他已經看到很多次了。現在,他越過了城牆,看到了遠處一片無際之水。雨似乎小起來,他感到間隙正在擴大,遠處的景色猶如一塊正在擦洗的玻璃,逐漸清晰。他都能夠看到攔魚的竹籬笆從水中一排排露出著,一條小船就從籬笆上壓了過去,在水氣蒸騰的湖面上恍若一張殘葉漂浮著。船上有三個細小的人影,船頭一人似乎手握竹竿在探測湖底,接著他看到中間一人躍入水中,稍頃那人露出水面,雙手先是向船艙做了摔去的動作,而後才一翻身進入船艙。因為遠,那人翻身的動作在王香火眼中簡化成了滾動,這位冬天裡的捕魚人從水面滾入了船艙。
城門那裡傳來了喊叫之聲,透過窗戶來到了王香火的耳中,彷彿是某處宅院著火時的慌亂。兩個日本兵架著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衝到了街道中央,又立刻站定。男子臉對著王香火這邊,他的兩條胳膊被日本兵攥住,第三個日本兵端平了上刺刀的槍,朝著他的背脊哇哇大叫著衝上來。那男子毫無反應,也許他不知道背後的喊叫是死亡的召喚。王香火看到了他的身體像是被推了一把搖晃了兩下,胸前突然生出了一把刺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睜得滾圓,彷彿眼珠就要飛奔而出。那日本兵抬起一條腿,狠狠地向他踹去,趁他倒下時拔出了刺刀。他噴出的鮮血濺了那日本兵滿滿一臉,使得另兩個日本兵又喊又笑,而那個日本兵則滿不在乎地舉臂高喊了幾聲,洋洋得意地回到城門下。
一雙布鞋的聲音走上樓來,五十開外的老闆娘穿著粗布棉襖,臉上擦胭脂似地擦了一些灶灰。看著她粗壯走來的身體,王香火心想,難道日本人連她都不會放過?
老闆娘說:“王家少爺,趕緊回家吧。”
她在王香火對面斜著身子坐下從袖管裡抽出一條粉色的手帕,舉到眼前,她抽泣道:
“我嚇死啦。”王香火注意到她是先擦眼睛,此後才有些許眼淚掉落出來。她落魄的容貌是精心打扮的,可她手舉手帕的動作有些過分妖豔。那個在角落裡打盹的老頭咳嗽起來,接著站起身朝窗旁的兩人看了一會,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是那倆人頭都沒回,準備說話的嘴就變成了呵欠。
王香火說:“雨停了。”
老闆娘停止了抽泣,她仔細地抹了抹眼睛,將手帕又放回到袖管裡。她看看窗下的日本兵,說道:
“好端端的生意被糟踏了。”
王香火走出了開順酒樓,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去。剛才死去的男人還躺在那裡,他的禮帽離他有幾步遠,禮帽裡盛滿了雨水。王香火沒有看到流動的血,或許是被剛才的雨給沖走了。死者背脊上有一團雜亂的淡紅色,有一些棉花翻了出來,又被雨點打扁了。王香火從他身旁繞了過去,走近了城門。此刻,城牆門洞裡只站著兩個日本兵,扶槍看著他走近。王香火走到他們面前,取下瓜皮帽握在胸前,向其中一個鞠了一躬,接著又向另一個也鞠躬行禮。他看到兩個日本兵高興地笑了起來,一個還向他翹起了大拇指。他就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免去了搜身一事。
城外那條道路被雨水浸泡了幾日,泥濘不堪,看上去坑坑窪窪。王香火選擇了道旁的青草往前走去,從而使自己的雙腳不被爛泥困擾。青草又松又軟,歪歪曲曲地追隨著道路向遠處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