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條子譁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懷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裡必有一隻扁平的表,因為錶鏈就故意地掛在胸前。
一見洪班主,迎上來。
“一路辛苦了。”
“哪裡。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了。”
“好,先安頓好再說。”
班主—一地介紹,然後上路。雖那麼的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眾的特徵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似的。
史仲明,據說便是洪班主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幾個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著。看他跟洪聲的客氣,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的應酬,他多半不過乃同鄉的子侯,是班主為了攀附,給說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該多拉點關係。
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興旺區,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豐”,他們住的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著,這從四合院房屋蛻變過來的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流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宿舍。
他已經瞭解到,誰是角兒誰是龍套,心裡有數,當下—一分配妥當。
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後廂,客堂後為扶梯,後面有灶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捐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籬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館拜會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話。”——金先生?聽上去是個人物。
待他走後,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
原來史仲明不單是金先生的人,還是《立報》的人。雖則不過在報上寫點報道性的稿件,卻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緣故,作為“喉舌”,《立報》自有好處。而且這不算明買明賣。
聽說過麼?有個什麼長官銜的聞人,妻妾發生豔聞了,讀者最愛這些社會新聞,不過當事人害怕見報,便四出請託,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講條件,討價還價之後,總是拿到一萬幾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給報館打個招呼,說是原料不準確
金先生業務多,也需要各方的宣傳,史仲明在報館中,又非纏夾二先生,門檻精、口齒密,故一直充任“文藝界”。
洪聲一早便與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等人,來至望平街。因來早了,於此報館彙集區,只見報販爭先恐後向報館批售報紙,好沿途叫賣去,緊張而又熱鬧。《立報》是與《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報紙。
”這三份報紙,各自擁一批拜過門的人,在幫的都不過界。
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著。看來史是搭架子。
懷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訊息,自一“一二八”與日軍開戰後,天天都這樣報道著;
“創河激戰我軍勝利”、“退抵二道防線”、“日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後頁,有熱心人的啟事:“昨日火燒眉毛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為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麼?一顆熱血從此冷了麼?”
嚴正的呼籲,旁邊卻賣著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來血?懷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
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麼?”
史仲明牽牽嘴角:
“你們會打仗麼?”
懷玉只道:“不會呀。”
“你們不會,有人會。”史仲明道:“這世界,會打仗的人去打仗,會唱戲的人去唱戲,各司其職,各取所需,對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緊’,後方也沒辦法‘緊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見的世面少了。懷玉有點不服。不過出碼頭演戲,總是多拜客、少發言,這種手續真要周到,稍為疏漏,在十里洋場,吃不了兜著走。便呼聲隨他見過一眾編輯先生。
史仲明道:“待會他們正式上臺了,我還得寫幾篇特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