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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沒紅過,穿州過省地賣藝,從來沒有紅過。誰記得她是誰?她是他什麼人?他沒表示,沒承諾,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盡不實身外物。
雖則分別那日,懷玉對她和志高許下三年之約。
懷玉想,三年是個理想的日子,該紅的紅了,該定的定了,該娶的娶了
火車自北京出發到上海去,最快也得兩天。懷玉從來沒有出過門,這一回去了,關山迢遞,打聽一下,原來要先到天津,然後坐津浦鐵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後又到南京下關,再接上另外的火車頭到上海去。輾輾轉轉的,一如愁腸。
車廂又窄又悶,只有兩個小窗戶,乘客都橫七豎八席地而坐。火車一開動,勁風自車門縫窗戶隙灌進來,颳得滿車廂的塵土紙屑亂飛,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問。便把一件光板!目單皮襖鋪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這樣不濟,還沒到坡就唸著家鄉的,怎麼跑碼頭呢?”大夥笑了。懷玉也笑著,用力搖搖頭,好摔開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個乘務員給點火燒茶湯壺來了,一時間,晃盪的車廂又煙熏火燎,措手不及,嗆得一車人眼淚橫流,連連咳嗽。隨著左右擺動著的煤油燈,咳嗽得累了,便困得東歪西倒,不覺又入夜了。
懷玉自口袋中掏出那隻金戒指來,金戒指又回到他手裡了。
都是志高,送車時又瞅巴冷子還他。懷玉奇怪:“出門在外,帶這個幹麼?”
“哎,這是給你‘防身’用的!”
“防身?”
“對呀,要是你跑碼頭,水土不服,上座差勁,眼看勢色不對,把它一賣,就是路費。”志高說。
“這小小的一個成指,值不了多少。”
“買張車票總可以的吧,這防身寶,快給收好了。——當然我會保佑你用它不著。”
懷玉氣得捶了志高几大下:“淨跟我要,幸好我不忌諱。”
把金戒指放在手裡掂了掂,懷玉小心地又放進口袋中。而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臨行前硬塞的五個銀元。唐老大積蓄好久,方換得十個銀元,本來一併著懷玉帶了。懷玉執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還愁掙不到錢?只肯要三個,爹逼他要七個,這樣的推,終於要了一半——他一掙到錢,一定十倍匯過來。
民國廿年·春·上海
想盡所有的人,最後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著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候,沒什麼話說,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麼話說。火車先響號,後開動,煤煙蓬蓬,她目送著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裡的人。
丹丹一驚,王老公說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裡的人。”她記起了。——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揮手,來不及了:
“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太混雜了,在一片擾攘喧囂中,這幾句話兒不知他是聽見還是聽不見?也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在心裡說過千百遍,到底被風煙吞沒了。她追趕著,追趕著,直至火車義無返顧地消失掉。是追趕這樣的幾句話麼?是追趕一個失蹤的人麼?只那荷包在。
她懷著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懷玉的名字,在這一生裡,是為她而起的?
志高陪著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懷玉的魂帶回家去。
一路上,只覺女蘿無託,秋扇見捐。志高亦因離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
懷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驚。
此番出來,班生洪聲一早就跟他說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書,加了三倍份子錢。
跑碼頭時,先在上海打好關係,組這春和戲班,以“三頭馬車”作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夭、武生唐懷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說盡:“唐老闆,要不礙在您師父,肯定給您掛頭牌。”現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懷玉可抖起來了。
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後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火車轟隆轟隆的,說兩天到,其實也要兩天半。
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說不盡,連人也特別的有派頭。
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吊梢,頭髮梳得雪亮,一絲不苟。面孔颳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