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些‘不該做’的事,得罪了一些‘不該得罪’的人——所以就淪落到這裡了。”
“可是,作為一個人,也許,不做那些事,不說那些話,不得罪那些‘人’,就不能算
是個人了;”丁三通說:“——就曾今天我們不得不來一樣。”
他們以極高明的身法,進入牢獄裡,在幾個關卡上,都沒有給牢子發現。然而在這幽
黯、黴溼的地方,他們避得過獄淬卒,卻躲不過那些給關在牢裡的犯人的眼睛。
那些人是看見他們的。
可是都沒有吭聲。
他們眼中也沒有驚喜。
沒有期待。
他們用看死人的眼光來看他們。
——他們用這種眼色來看人,也許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死人”。
實際上,他們一進入這兒,不管是因為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得罪錯了一個人,還
是寫錯了一篇文章,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甚至連看見有人溜了進來,他們也並不燃起逃生的希望;因為他們知道:這兒只有
人“進”,從沒有人“出”,至少,在沒有“上面”的批准之下,誰也出不了去。除非是一
年一度,天子一時高興,大赦天下,硃筆一圈,看是勾上哪一個人的名字:不過,通常皇帝
都是筆下一抹,抹去了千千萬萬人的性命;要等他救人,就像烏龜等長上翅膀變飛龜一樣無
望。
一個人連“希望”都不復存了,那就跟“死人”無異了。
王虛空和丁三通看到他們:一個個衣不蔽體,一個個都汙穢不堪。也許,他們在進來之
前,都是身嬌玉貴、氣派非凡的人物,但一進入這裡,就豬狗不如。現在,他們身上發臭,
跟死人一樣臭,但死人卻不必聞到他自己身的臭味,他們跟死了沒兩樣,身上有蛆,蛆就在
他們膿上蠕中,膿就在他們傷口上像乳汁一般溢位來,而他們傷口遍佈全身,要比西藏女子
的飾物還多。
其中有一個,一條腿已經完全爛掉了,看得出是新近才給人切斷的,露出了一截白骨;
他大概感到奇癢無比吧?所以用手大力的在抓癢,那骨頭髮出吱吱和刮刮的聲響,跟用鍋鏟
去刮黏在鍋底的焦飯差不多一樣的聲音。
有一個犯人,左耳已掉落了大半,他一嚼東西的時候(吃的好像是禾稈下的一小團泥
渣),牙齦牽動,他爛了的半邊耳朵,掀出了額裡的鮮肉,痛得齜著牙,那樣子就像笑一
樣。有好幾個犯人看著他的傷口,有一半無動於衷,有一半露出餓的表情;有一個還忍不住
咬自己的手指——不,他是吃著自己的手指——要相當眼尖和細察,才知道這個把自己十隻
手指吃剩下了六隻的,她還是一個女子。這女犯人讓丁三通和王虛空想起了“吃人和尚”耗
耗大師。
只不過,在裡面的人,已大多不分男女的了。
“他們”丁三通覺得自己語音混濁,彷彿也快變成這裡幢幢幽魂裡的其中之一,
“監牢裡的犯人都是這樣子的麼?”
“我不知道。”王虛空啞聲道,“不過,聽說在天牢裡的犯人,要比犯什麼都慘。有的
可能只是他們的長上、朋友、親戚犯了忌諱,便抄家滅族的喪在這裡,任人整治。”
“嘿,”丁三通舔一舔幹唇;說,“要是我,我寧願馬上便死”。
“我不知道,”王虛空說,“我聽蔡小蟲說過:他以前也以為自己可以要死便死,不
料,有一次,他給下在牢裡,眼見一個同囚者,知道自己給判個拘役終身,他居然為自己不
是被判斬首死刑而欣喜得在地上打滾,用鐵銬把自己腦袋敲出了血我想,人,就算是沒
了希望,也正是希望能沒有希望的活下去吧?”
丁三通默然。
——古往今來,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的犯人,下場往往還不如“政治犯”慘烈。他們不
僅是死,而且常是冤死:不只是冤死,而且常是六親九族同誅;不止是六親九族同誅,還要
給誅殺得極為殘怖。
丁三通和王虛空一向好玩嬉遊,可是來到這兒,也不禁只望。這種令人髮指的事,理應
到此為止——這是一個令人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