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淒涼而是悲壯。大明和李自成軍事力量的對比,遠不如南宋和蒙元軍事力量對比那樣懸殊。蒙元是在掃平歐亞大陸,殲滅金、西夏,降服吐蕃、大理之後,包抄了疆土狹小的南宋。以武力最鼎盛時的蒙元來攻擊弱小的宋,就如今日超級大國美國進攻伊拉克一樣,勝負早定。即使這樣,南宋獨自抗擊了蒙元幾十年,直到1279年,宋朝君臣退守南海邊的崖山。蒙元水師逼近,宋軍在張世傑的指揮下,打了一場慘烈無比的“崖山保衛戰”,因力量過於懸殊而失敗。丞相陸秀夫揹著八歲的小皇帝蹈海自殺。史載:“後宮諸臣,從死者眾。”“越七日,屍浮海上者十萬餘人。”大戰中與帝室失散的張世傑知道少帝已死後,領著船隊再度出海,航至海陵島一帶海面時遇颶風溺死海中。
張世傑、陸秀夫和在北京就義的文天祥被後人稱為“宋末三傑”。而為大宋殉葬計程車人遠不止這三人,蒙古兵攻陷潭州(今長沙)時,嶽麓書院幾百個儒生全部戰死。
而明代呢?皇帝自殺時,身邊連半個陸秀夫都找不到。清兵南下時,投降的大臣一個接一個,前赴後繼。江南一些縉紳起兵主要是以復社文人做領導,他們大多是不受重用或閒呆在家中的在野知識分子,如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如唐世楨,一個沒有功名的讀書人,清兵下江南後,跟隨唐王抗清,最後被清廷杖死。《研堂見聞雜錄》感慨:“忠臣烈士,不出於縉紳,而出於一青衿弟子,不出於食祿大臣,而出於偏藩幾日之薄官,其為明朝結三百年之報,惟公一人矣。”而東南文人領袖錢謙益,口口聲聲要殉國。待到國亡時,小老婆柳如是勸他投河以成大節,錢說水太涼了,以後再說。他最終還是投降了清朝,沒當成陸秀夫。連後來的清代皇帝也瞧不起這些投降的大臣,說漢族文人太柔弱,讓他們入了《貳臣傳》。
明末文人無恥者、貪生怕死者眾多,而整個大明,提倡理學是不遺餘力的。讀書人從小接受的是做忠臣孝子的名教教育,在旌表貞烈之士上,明代的皇帝花的功夫最多,可是他們培養出許多洪承疇和錢謙益。
明代的教育為什麼失敗?關鍵是統治者並沒有尊重文人,他們沒有真正把文人當成有獨立意識的人來對待,而是當成奴才來處置。明廷所要培養讀書人的忠,乃是忠於一家一姓、帶有奴性的忠,而非愛社稷、護百姓的大忠。
可以說,從開國皇帝朱元璋開始,除了其間有孝文帝、仁宗、宣宗幾個對文人不錯的皇帝外,大多數皇帝和文人的關係是非常緊張的。朱元璋幾乎是有意識地、有計劃地改造文人,讓文人的自尊掃地,氣節不存。他動不動就打大臣的屁股,他賦予太學以下各類官學的管理人員有任意侮辱讀書人人格的權力。到了他的兒子朱棣,更是變本加厲,滅忠於建文帝的方孝孺十族。
方孝孺的滅族是當權者在向天下的知識層昭示一個道理:不要忠於道統和原則,而是要忠於最終的勝利者。
明初朱元璋父子用侮辱人格的方式來對待士人。經過仁宗、宣宗等相對仁厚的皇帝執政,士人的正氣也漸漸地又被培植起來,打屁股不再是恥辱,因為直諫而被杖,倒是一件足以自傲的榮譽。孟森先生說:“至明之廷杖雖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為至榮,終身傾慕,此猶太祖以來,與臣下爭意氣不與臣下爭是非所養成之美俗。”(《明史講義》)
真正對士氣產生根本性摧殘的事情是明中葉以後兩件大事:嘉靖朝嚴嵩當權殺直諫大臣,天啟朝魏忠賢當權殺東林黨人。此後雖有復社上接東林、匡正士風的努力,但一切來得太晚,真正能顯達的總是那些無恥的文人,明朝士林演化成嚴重的逆淘汰生態。
先說嚴嵩殺諫臣。嚴嵩父子當權時,楊繼盛上書劾嚴嵩“十大罪”,被定為死罪,行刑的那天,圍觀民眾皆流淚為之送行。高陽為此評論道:“明朝殺諫臣,自此而始;反激排蕩,致使言路趨於偏激,由意氣而戾氣,國亡始息。說嚴嵩是明朝第一罪臣,亦不為過。然而此養奸純出於世宗的姑息,世有亡國之君,乃有亡國之臣,於此又得一明證。”
魏忠賢誅殺東林黨人是明史上對士大夫最大的一次圍剿,為首的是魏公公,但依附他而報私仇的文臣也不少,東林黨人在政治鬥爭的技術層面幾乎是不合格的,純粹靠一股浩然正氣支撐,而閹黨控制了皇帝,又掌握了能隨便把人處死的東廠和錦衣衛。東林黨諸君子被拷掠的慘狀,可說是空前絕後。東林黨被滅後,士大夫正氣幾乎蕩然無存。死在北鎮撫司獄的東林黨人之一黃尊素,他的兒子,就是那位明末有名的思想家黃宗羲,對君權提出質疑,對一家一姓的王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