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使他們明顯感到威脅的個體,當然可以被從肉體上完全消滅: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殺死過清河崔家的崔浩,爾朱天光對弘農楊氏的楊椿、楊津兄弟舉起了屠刀。可格局沒有改變:犧牲者的接替者依然出身於清河崔家、弘農楊氏,或者地位相當計程車族,並且依然掌握著叫人不安的力量。
終於有一天,在無節制的放浪和無休止的殘殺中,南朝計程車族門閥走向“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的幻滅,而主宰未來的北朝卻呈現出了另一種獰厲、粗糙,但生機勃勃的風貌。從廢除九品官人法開始,隋唐的天子們決心改變這種現狀。特別是武則天當國以來,政治資源逐漸被更多地分配給門閥以外的人,他們包括出身於內部無產者的閹人,也包括邊兵鎮將——他們中很多來源於胡人,他們是帝國的外部無產者。
但是,安祿山帶領著胡人的冀馬燕犀踏破了大唐的盛世景象時,閹人和胡人卻藉著王朝衰弱趨勢,在中央和地方兩個層面上被奪了許多屬於帝王的權力,使長安的權威搖搖欲墜。那麼出路何在呢?
科舉的重要性在這樣的背景下驟然凸顯。朝廷試圖起用寒門士子來制衡士族高門的勢力,建立一個不受門閥控制的官僚體系。當年,太宗皇帝在放榜之日來到端門,看到新科進士魚貫而出,得意揚揚地說:“天下英雄,入吾毅中矣。”
李曜看過陳寅恪先生的不朽之著《元白詩箋證稿》,其中將此歸納道:“唐代科舉之盛,肇於高宗(李治)之時,成於玄宗(李隆基)之代,而極於德宗(李適)之世。”科舉制使士族豪門的子弟“平流進取,坐致公卿”的現象成為昨日黃花;它所推動的文化普及又打破了門閥的文化壟斷。在表層制度和深層文化兩個層面上,科舉取士都動搖了門閥政治。長街誇官、曲江離宴、月燈打球、杏園探花和雁塔題名一系列近乎做作的鋪張,使這種文官選拔制度贏得了無數關注的眼球。
有句諺語:“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就是說五十中進士,還算年輕。可見中舉之難了。那些被譽稱為“白衣公卿”的舉子中,許多人在考場中蹉跎一生,無怨無悔。詩人孟郊苦熬到四十七歲才高中進士。欣喜若狂的他揮毫寫下一首詩,來記敘心中的得意:昔日板凝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唐摭言》更是形容士子們:“負倜儻之才,變通之術,蘇、張之辨說,荊、聶之膽氣,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籌畫,弘羊之書計,方朔之詼諧,鹹以是而晦之。修身慎行,雖處子之不若。其有老死於文場者,亦所無恨。”人們才會說:“太宗皇帝真長算,賺得英雄盡白頭”。世人普遍認為,所謂理想的仕宦生涯,就是由進士而翰林,由翰林而宰輔。早在武則天時,宰相薛元超就曾遺憾地說,自己富貴過人,平生卻有三個遺憾:不曾娶海內最顯赫的五姓之女為妻,不曾主持修撰國史,還有一個就是不曾進士擢第。安史之亂後,這種看法更是深入人心。
但是李曜深深的知道,科舉制度給寒門士子創造的機會遠不像表面上反映的那麼公平。
唐朝科舉的卷子不糊名、不謄錄。試卷出自誰人之手,主考官一目瞭然。在決定舉子的去取高下時,他不僅看卷面詩文,也會考慮舉子的聲望與文名。貞元七年某個月夜,舉子尹極在寓所接待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訪客。微服私訪的杜黃裳毫不隱諱自己就是今科主考。他直切主題,告訴尹極,自己非常欣賞他,也希望他能推薦幾名才學出眾的舉子。還沒有入闈,尹極和他推薦的人金榜題名已成定局,卷面文字不過聊為參考。
像杜黃裳這樣親身察訪求賢的情形並不多見。更多數時候,主考官的判斷會受權貴、名流的左右。這些人的推薦是謂“通榜”。譬如韓愈,他推薦的舉子當時人稱“韓門弟子”。入闈的時候,主考官的懷中已經揣著一份長長的名單。每一個名字邊上都用蠅頭小楷密密地註明舉子的才名、德望,還有他們背後的推薦人。
在京兆府試前,少年王維請岐王推薦自己。可岐王告訴他:玉真公主已推薦了另一個舉子張九皋。眼見王維一臉失落,心有不忍的岐王沉吟片刻,在他耳畔叮囑數句。王維會意地點了點頭,欣然離去。五日後,王維把一襲青衿換做樂工的素衣小帽,捧著琵琶,隨岐王登門渴見公主。宴席之上,“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那一曲新譜的《鬱輪袍》,感染了滿座高朋。見玉真公主沉迷於曼妙的音樂,岐王湊上前低聲說:王維有比琵琶聲更美麗的辭章。這時候,王維已伶俐地掏出藏在懷中的詩篇,呈了上去。讀過幾首後,公主面露驚訝之色,告訴岐王: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