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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所謂“陰間”或“九泉”,連我自己也快到“化做灰燼”的年紀了。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是受到懷念的折磨的。

七月底我把寫好的《懷念》送到《收穫》編輯部,拿到文章的清樣後,再寄給《大公報·大公園》副刊的編者,當時他正在北京度假。

今年我在瑞士首都伯爾尼過國慶節,在我國駐瑞士的大使館裡聽一位同志說,她在香港報上讀到我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回國後我雜事較多,也就忘記翻看自己的發表過的短文。倘使不是一位朋友告訴我有過刪節的事,我還不知道我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在香港發表的不是全文,凡是與“文化大革命”有關或者有“牽連”的句子都給刪去了,甚至魯迅先生講過的他是“一條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的話也給一筆勾銷了,因為“牛”和“牛棚”有關。

讀完被刪削後的自己的文章,我半天講不出話,我疑心在做夢,又好像讓人迎頭打了一拳。我的第一部小說同讀者見面已經是五十幾年前的事了。難道今天我還是一個不能為自己文章負責的小學生?

刪削當然不會使我沉默。魯迅先生不是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我還要繼續發表我的“隨想”。從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到一九八一年九月將近三年的長時間裡,《大公園》連續刊出了我的七十二篇“隨想”。我的“無力的叫喊”給我帶來了鼓勵和響應,主要依靠讀者們的支援。我感謝一切對我表示寬容的人(《大公園》的編者也在其中)。

我的《隨想錄》好比一隻飛鳥。鳥生雙翼,就是為了展翅高飛。我還記得高爾基早期小說中的“鷹”,它“胸口受傷,羽毛帶血”,不能再上天空,就走到懸崖邊緣,“展開翅膀”,滾下海去。高爾基稱讚這種飛鳥說:“在勇敢、堅強的人的歌聲中你永遠是一個活的榜樣。”

我常常聽見“鷹的歌”。

我想,到了不能高飛的時候,我也會“滾下海去”吧。

十一月下旬,未發表

《懷念集》序

病中閒不慣,編輯了一本《懷念集》,還為這小書寫了如下的序言:

我把過去寫的懷舊的文章集在一起,編成這本懷念的書,從頭到尾重讀一遍,彷彿在自己一生的收支簿上做了一個小結。不用說賬上還有遺漏,但是我也看得出來:我負債太多。這麼一大筆友情的債,像一個沉重的包袱壓住我的肩頭。在向前進的時候我反覆思考(我不能不思考),我面前出現兩條路:或者還清欠債,或者宣告破產。

我當然挑選前一條路,我編印《懷念集》就是為了還債,不是為了“賴賬”。其實要賴賬,現在也容易找到藉口。有人不是在宣傳忘記過去嗎?這樣的“號召”有理由,但可惜我不是一個沒有感情、沒有思想的木偶。“四人幫”迫害我不止十年,想使我“脫胎換骨”變成木偶,我幾乎上了圈套,甚至可以說我已經在由人變木的路上走完百分之七八十的路程,然而我那一點點感情和思想始終不曾凍僵、變硬,我還保留了那麼一點點我自己的東西。我所謂的“自己的東西”,就是我在這本懷念的書中記錄下來的——我的經歷、我的回憶、我的感激、我的自責、我的愛憎、我的複雜的思想感情以及我的曲折的人生道路。這些都是忘不了、賴不掉的,它們不斷地折磨我的心靈。人怎麼能忘記自己的過去呢?你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你難道真是永遠正確的?你難道一生不曾負過債?難道欠下的債就不想償還?最好還是先來個“小結”吧。

在這本書裡我也記下了“四人幫”的罪行,我有不少的朋友是給“四人幫”或者他們的爪牙迫害致死的,而且有的人死得非常悲慘。他們死了,而我活下來,我活著並不是為了忘掉他們,而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記住他們,為了讓他們活下去。我活著不是為了“撈一把”補償十年浩劫中的損失,我願意把我這剩餘的心血和精力,把我晚年的全部愛和恨獻給我的社會主義祖國和勤勞、善良的人民。

我不講假話,我不講空話。這本書是為那許多位我所敬愛的人和對我十分親近的死者而寫的。我不能用汙水玷汙他們的紀念。雖然我不相信神和鬼,但是我經常覺得有許多雙眼睛望著我,不放鬆我的一言一行。我不能不對那些敬愛的死者負責,《懷念集》裡的每一篇文章都是我的無法背棄的誓言。

我不是白白地編寫這本懷念的書,敬愛的死者都是我學習的榜樣。說真話,我一直在向前看,也一直在向前進。對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來說,我知道我的前面就立著“死亡”,可是我決不悲觀,也決不害怕。我不想違背自然規律,然而我也要學習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