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想法,我的這種精神狀態也許是接連不斷的多次運動的後果。倘使我遲生幾十年,就不會背上那麼沉重的包袱,我可能一個字也不會寫,更有可能不讓人抓住辮子。我有幸躲掉了幾次運動,可是最後在“文化大革命”中給揪住算總賬,一筆也不放過。那麼重的包袱!那麼多的辮子!我從小熟悉一句俗話:“在劫難逃”,卻始終不相信。但聽慣棍棒聲音的人很難說自己毫無餘悸。
我明白了。一大堆包袱和辮子放在我面前,我要把它們一一地清理。這決不是愉快的工作。我多麼想把它們一筆勾銷,一口否定。然而我無權無勢,既毀不了,又賴不掉,只好老老實實把包袱和辮子完全攤開展覽出來,碰碰運氣。即使等待我的是批判,我也只好硬著頭皮接受。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在劫難逃”嘛。
我又想起一樁往事:我開始寫第一本小說《滅亡》的時候,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小旅館裡,離先賢祠很近。我經常在飛著細雨的黃昏,在先賢祠前廣場上盧騷(梭)的銅像下徘徊。我尊敬盧騷(梭),稱他為“老師”,一,我學習他寫《懺悔錄》講真話;二,我相信他的說法:人生來是平等的。五十四年過去了,可是今天還有人告訴我:人是應該分為等級的。那麼根據我幾十年的寫作經驗,我大概屬於挨批的一等吧。我即將進入八十高齡,看來到死我也不會上升為批人的那個等級了。因此對著五十四年來留下的包袱和辮子,我不會感到心情舒暢。
但是我終於把它們閱讀完畢了。我回過頭重走了五十四年的路。我興奮,我思索,我回憶,我痛苦。我彷彿站在雜技場的圓形舞臺上接受批鬥,為我的寫作生活做了徹底的交代。《序跋集》是我的真實歷史。它又是我心裡的話。不隱瞞,不掩飾,不化妝,不賴賬,把心赤裸裸地掏了出來。不怕幼稚,不怕矛盾,也不怕自己反對自己。事實不斷改變,思想也跟著變化,當時怎麼想怎麼說就讓它們照原樣留在紙上。替自己解釋、辯護,已經成為多餘。五十四年來我是怎樣生活的,我是怎樣寫作的,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究竟做過些什麼樣的事,等等等等,在這本書裡都可以找到回答。有人要批判我,它倒是很好的材料。至少我的思想的變化在這裡毫不隱蔽地當眾展覽了。
“四人幫”還在臺上的時候,“革命造反派”不止一次地威脅我,說是批判我“要一直批到共產主義社會”。說話人的兇相我至今忘記不了。我不想死後得到安息,我知道自己進不了天堂。但倘使有一位偉大的詩人能把我的靈魂帶進“共產主義社會”,即使去受批判,即使必須走遍“地獄”和“煉獄”,我也心甘情願。
結束了這個使我感到厭倦的工作,我吐一口氣,覺得輕鬆多了。這本集子是那位北京的朋友鼓勵我編輯的,我感謝他的幫助,我還請求他允許我把我的《序跋集》獻給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的讀者,我非常願意接受他們的批判。
八月十日在莫干山
懷念魯迅先生(1)
四十五年了,一個聲音始終留在我的耳邊:“忘記我。”聲音那樣溫和,那樣懇切,那樣熟悉,但它常常又是那樣嚴厲。我不知對自己說了多少次:“我決不忘記先生。”可是四十五年中間我究竟記住一些什麼事情?!
四十五年前一個秋天的夜晚和一個秋天的清晨,在萬國殯儀館的靈堂裡我靜靜地站在先生靈柩前,透過半截玻璃棺蓋,望著先生的慈祥的面顏,緊閉的雙眼,濃黑的唇髭,先生好像在安睡。四周都是用鮮花扎的花圈和花籃,沒有一點干擾,先生睡在香花叢中。兩次我都注視了四五分鐘,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彷彿看見先生在微笑。我想,要是先生睜開眼睛坐起來又怎麼樣呢?我多麼希望先生活起來啊!
四十五年前的事情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不管我忘記還是不忘記,我總覺得先生一直睜著眼睛在望我。
我還記得在烏雲蓋天的日子,在人獸不分的日子,有人把魯迅先生奉為神明,有人把他的片語隻字當成符咒;他的著作被人斷章取義、用來打人,他的名字給新出現的“戰友”、“知己”們作為裝飾品。在香火燒得很旺、咒語念得很響的時候,我早已被打成“反動權威”,做了先生的“死敵”,連紀念先生的權利也給剝奪了。在作協分會的草地上有一座先生的塑像。我經常在園子裡勞動,拔野草,通陰溝。一個窄小的“煤氣間”充當我們的“牛棚”,六七名作家擠在一起寫“交代”。我有時寫不出什麼,就放下筆空想。我沒有權利拜神,可是我會想到我所接觸過的魯迅先生。在那個秋天的下午我向他告了別。我同七八千群眾伴送他到墓地。在暮色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