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留在農村的思想準備,很想念家,即使回去兩三天,也感到莫大的幸福。就在動身的前一天還給逼著去罵自己,去歌頌“革命旗手”,去歌頌用“三突出”手法塑造出來的英雄人物。本來以為我只要編造幾句便可以應付過去,誰知偏偏遇著那位青年詩人,他揪住我不放,一定要我承認自己堅決“反黨、反社會主義”。過去有一段時間我被分配到他的班組學習,我受到他的辱罵,這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聽見他的聲音,我今天還感到噁心。他那天得意地對我獰笑,彷彿自己就是“蓋世英雄”楊子榮。我埋著頭不看他,心裡想:什麼英雄!明明是給“四人幫”鳴鑼開道的大騙子,可是口頭上照常吹捧“樣板戲”和製造它的“革命旗手”。
我講話向來有點結結巴巴,現在淨講些歌功頌德的違心之論,反而使我顯得從容自然,好像人擺地攤傾銷廉價貨物一樣,毫無顧忌地高聲叫賣,我一點也不感覺慚愧,只想早點把貨銷光回房休息,但願不要發生事故得罪詩人,我明天才可以順利返家。雖然捱了詩人不少的訓斥,我終於平安地過了這一天的學習關。只有回到我們的房間裡,在一根長板凳上坐下來疲乏地吐了一口氣之後,我才覺得心上隱隱發痛,痛得不太厲害,可是時時在痛,而且我還把痛帶回上海,讓它破壞了我同蕭珊短暫相聚的幸福。“樣板戲”的權威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在我的夢裡那些“三突出”的英雄常常帶著獰笑用兩隻大手掐我的咽喉,我拼命掙扎,大聲叫喊,有一次在幹校我從床上滾下來撞傷額角,有一次在家中我揮手打碎了床前的小檯燈,我經常給嚇得在夢中慘叫,造反派說我“心中有鬼”,這倒是真話。但是我不敢當面承認,鬼就是那些以楊子榮自命的造反英雄。
今天在這裡回憶自己扮演過的那些醜劇,我仍然感到臉紅,感到痛心。在大唱“樣板戲”的年代裡,我受過多少奇恥大辱,自己並未忘記。我決不像有些人過去遭受冤屈,現在就想狠狠地撈回一把,補償損失。但是我總要弄清是非,不能繼續讓人擺佈。正是因為我們的腦子裡裝滿了封建垃圾,所以一喊口號就叫出“萬歲,萬歲,萬萬歲!”難道今後我們還要用“三結合”、“三突出”等等創作方法塑造英雄人物嗎?難道今後我們還要你一言、我一語、你獻一策、我出一計,透過所謂“千錘百煉”,產生一部一部的樣板文藝作品嗎?
據我看“四人幫”把“樣板戲”當做革命檔案來學習,絕非因為“樣板戲”是給江青霸佔了的別人的藝術果實。誰不知道“四人幫”橫行十年就靠這些“樣板戲”替它們做宣傳,大樹它們的革命權威!我也曾崇拜過“高、大、全”的英雄李玉和、洪常青可是後來就知道這種用一片一片金葉貼起來的大神是多麼虛假,大家不是看夠了“李玉和”、“洪常青”們在舞臺下的表演嗎?
當然對“樣板戲”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似乎並沒有人禁止過這些戲的上演。不論是演員或者是聽眾,你喜歡唱幾句,你有你的自由。但是我也要提高警惕,也許是我的過慮,我真害怕一九六六年的慘劇重上舞臺。時光流逝得真快,二十年過去了。“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的話我們不能輕易忘記啊!
樣板戲(2)
五月二十八日
官氣(1)
有一位朋友第一次來上海,他很忙,卻也抽空來看我。我們只談了半個多小時,因為他擔心談久了我的聲音可能嘶啞,我自己也害怕興奮起來,容易“筋疲力盡”。我很想避開那些使人激動的話題,但是我經常打著“講真話”的大旗,接待遠道來訪的客人,又不便發一些違心之論,敷衍了事,況且如今社會空氣大有改變,朋友見面也並不需要交換歌功頌德的“大路貨”了。這樣我們就直截了當地談起所謂“官氣”來。他現在是官,因此強調不讓自己染上官氣。我說這很好,有些人本來不是官,卻有不少的官氣。我不是在開玩笑,可以說這是我幾十年經驗的總結。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平日我喜歡講一句話:“沒有關係”,彷彿什麼事情都不在乎,都不放在心上。可是事後我總要認真地想一想。“認真”的結果我發現了一個警句:話講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來越不漂亮。我又用這個警句來核對自己那些文章中的豪言壯語,不能不感到驚奇:那麼多的空話!我是這樣,別人呢?我的話還不是從別人那裡販來的!
那麼哪裡來的官氣呢?我們這裡只有人民的“公僕”。大家都在“為人民服務”。我曾經這樣向人報喜,也經常聽到別人這樣對我宣傳。我們都說:“日子越過越好”,也相信“人越變越好”。在“文革”到來之前我的確就是這樣地混日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