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就在天井的石坎上放一盆水,身上只剩褲衩。反正這裡的男人,夏天整個白天也只穿褲衩,打光背。
講點臉面的男人夜裡一盆水從頭澆到腳洗,大部分男人不講臉面,光天化日下照洗不誤,白褲衩被水一淋,黑的白的暴露無遺。我是個小女孩時,就太明白不過男人有那麼個東西,既醜惡又無恥地吊在外面,我到廚房去取東西或往天井水洞倒髒水,就看見天井站著一排男人,老的,少的,白肉生生,一個緊挨一個,擠在唯一必經的過道邊上,他們甚至當眾在天井的水洞裡解小便。
綿長的夏天,經常一個月不下一滴雨。長江開始漲水,上游來的水漲得很慢,一夜間卻會淹沒上百米的泥灘。這城市之熱,沒住過的人,不可能明白:從心燒,貼著面板的毛孔,火苗般一絲絲地烤。沒有風,有風也是火上加熱,象在蒸籠裡,緊壓著讓你喘不出氣。
家裡女人洗澡,男人得出去,到街上混,待到家裡女人們一個個洗完了,才怏怏回家。女人放好木盆倒上水,摻一丁點熱水,然後閂好房門,快快脫了衣服,洗得緊張,動作飛速:身上擦一遍水,打一點肥皂,用水衝一下,就算洗過了。
我們家有五個女人,時間來不及,就不能一個一個洗,有時幾姐妹得一起鑽進房裡。我受不了我赤裸的身子被別人看見,哪怕姐姐或母親也不行。因此我經常等到最後,端一盆冷水鑽進房內,閂上門,擦洗身體。家裡人認為我有怪癖,一家老小共有的一間房間被一個人獨佔,誰也不會高興。
這是夏天。天稍稍涼快一點,洗澡就更不方便——沒那麼多熱水,又上不起付幾角錢的公共浴室。不方便就少洗不洗。幹活的人一走近,就可聞到一股汗臭,街上每個角落鑽出的許多氣味,又增加了一種。
冬天的冷,跟夏天的熱,同樣是難忍,這裡從來沒暖氣,也沒取暖的燃料。人們只能用玻璃瓶裝熱水,暖暖手,一家人圍在煮飯的爐子邊,有時乾脆蜷縮在被窩裡。夜裡睡覺,把能穿上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躲進被窩,腳手冰冷,到半夜也暖和不過來。我的手難得有個冬天不生凍瘡,手指象紅蘿蔔。
我把拖把放入水桶,右手提著水桶,用手臂扶著拖把的杆,身子傾斜著小心翼翼,走到堂屋左側的樓梯前,右手換到左手,右手抓住咯吱響的樓梯扶手,準備上閣樓去。
“你別忙著去拖地嘛,炊壺裡還有熱水。”母親不高興的聲音,衝著我的耳朵:“你先洗澡,等會兒洗不成。”
母親一會要我這樣,一會兒要我那樣。我擱下水桶,沉著臉,站在樓梯前不動。
她在掃灑在地上的洗澡水,把掃帚拿在堂屋乾的地方舞了幾下,掃帚上殘留的水被幹的地吸去不少。
父親抬起頭,示意我按母親的意思辦,先洗澡。
我只得聽父親的,取了臉盆去廚房倒來壺裡的熱水,關上房門,脫光衣服準備洗澡。看著自己汗漬漬赤裸的身體,聞到自己腋下的汗味,我覺得噁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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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這個有四百萬城市居民的大城市,有十來所高等學院,沒有一條“大學街”。南岸卻因為山頂上有一所中學,叫中學街。可能若干年前,這個貧民區有了第一所中學,是件頭等大事。
但這一帶的中學,與大學無緣,每屆高中畢業生,考上大學的幸運兒捏著手指可算。有的中學連續十年交白卷,明白此地學生不堪造就,就取消了高中。但在這一帶的小販、江面的水手、造船廠的工人中,很容易把校友召集起來。
中學街離我家不遠。石階較寬不太陡。街兩旁依坡全是低矮簡陋的木板房子,街面房子的人家大多做點小本生意,賣醬油醋鹽,或是針線鞋帶扣子。石階頂頭有個小人書攤,兼賣糖果花生米。下雨的時候,老太太將書攤移回房裡,在門檻內放幾張小木凳。
經常整條街無法通行,石階上、屋簷下、房門、視窗擠滿人。
“你龜兒子奸嘴滑舌,夜壺提到老子頭上來,耍假秤!也不去打聽打聽,老子是可以洗涮的麼?你貓抓餈粑,脫得了爪爪嘍?”
“羅索啥子,把他洗白。”
“我日你先人,你裝哪門子神。”
“我日你萬人,祖宗八輩。”
旁邊的人添油加炭,唯恐打不起來,“好說個卵,錘子!”
重慶人肝火旺,說話快猛,象放鞭炮,聲音高,隔好幾條巷子也能聽見。重慶人動怒不是虛張聲勢,不到動刀子不罷休。南岸貧民比城中心居民更耿直,腸子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