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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在胸前,無用該扔掉的皮疊在肚子上。等不到我重新擰一把毛巾,她就躺在床上睡著了。她的右手垂落在床當頭,雙腿不雅觀地張開。房間裡響著她的鼾聲,跟豬一樣,還流口水。我把她垂下的手放回床上,厭惡得把臉掉轉到一邊去。

母親在外工作,病休的父親承擔了全部的家務,到晚上天黑,他眼睛看不到,依然能摸著洗衣做飯。我生下後由父親把我帶大。

星期六我和四姐天麻麻亮就去肉店排隊,全家肉票加起來,割半斤肉。做成香噴噴的一碗,眼睜睜盼到天黑母親回家。母親還不領情,揮揮筷子,繞過肉不吃。父親有次火了,拍桌子,擱了碗筷。他們二人你來我去,然後把我們轟出門,關門吵架,爭得越來越激烈,聲音卻明顯放低,很怕我們聽明白似的。我認為母親是到父親身上撒氣,心裡更對她窩一肚子火。

母親很少帶我們出門,不管是上街或是走親戚。母親歲數越大,脾氣越變越怪,不時有難以入耳的話從她嘴裡鑽出來。粗話,下流話,市井下層各路各套的,點明祖宗生殖器官的罵法,我從小聽慣了。但這是我的母親,她一說粗話髒字,我就渾身上下不自在。

我左眼右眼挑母親的毛病:她在家做事放東西的聲音極重,經常把泡菜罈子的水灑在地上;她關門砰地一聲,把閣樓都要騰翻的架勢;她說話聲音高到象罵人,這些我都受不了。

我當面背後都不願多叫她一聲媽媽,我和她都很難朝對方露出一個笑容。

我總禁不住地想:十八年前,當母親生我養我時,更明白說,十九年前時,是一個什麼樣的母親,懷上了我?

打我有記憶起,就從未見到我的母親美麗過,甚至好看過。

或許是我自己,故意抹去記憶裡的母親可能受看的形象。我看著她一步一步,變成現在這麼個一身病痛的女人的,壞牙,補牙,牙齒掉得差不多。眼泡浮腫,眼睛混濁無神,眯成一條縫,她透過這縫看人,總認錯人。她頭髮稀疏,枯草般理不順,一個勁掉,幾天不見便多了一縷白髮,經常扣頂爛草帽才能遮祝她的身體好象被重物壓得漸漸變矮,因為背駝,更顯得短而臃腫,上重下輕。走路一蹩一拐,象有鉛墊在鞋底。因為下力太重,母親的腿逐漸變粗,腳指張開,腳掌踩著尖石碴也不會流血,長年泡在泥水中,溼氣使她深受其苦。

唯有一次,早晨剛醒來,我聽見母親趿著的這雙木板拖鞋,在石階上發出好聽的聲音。她從天井走到院外石階上,打著一把油紙傘,天上正飄著細雨。我突然想她也有過,必然有過絲綢一樣的面板,一張年輕柔潤的臉。

我慢慢地明白了,母親為什麼不願照鏡子。她曾向三個姐姐抱怨,說家裡一面象樣的鏡子都沒有。誰也沒搭這個茬,看來,她們比我還知道母親實際上討厭鏡子。

在母親與我之間,歲月砌了一堵牆。看著這堵牆長起草叢灌木,越長越高,我和母親都不知怎個辦才好。其實這堵牆脆而薄,一動心就可以推開,但我絕對不會想到去推。只有一二次我看到過母親溫柔的目光,好象我不再是一個多餘物。這時,母親的真心,似乎伸手可及,可惜這目光只是一閃而逝。

只有到我十八歲這年,我才逐漸看清了過往歲月的面貌。

5

房門開啟了,洗完澡的母親對我說,“六六,你把倒水桶給我提來。”她穿了件自己縫的和尚領無袖衫,褲子短到膝蓋,腳上是一雙舊的木板拖鞋。

母親和我一起端起洗澡用的大木盆,往木桶裡倒洗得混濁的水。母親說大姐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應該到家了。

我故意地說,“你等不到她,她準是騙你的。”

“不會的,”母親肯定地說:“她信上說要回來就得回來。”

提起大姐,母親的臉變得柔和多了,我瞥了她一眼,一不小心,水淌在三合土地上。她罵斥道:“好生點嘛!叫你做事,你就三神不掛二神。”

我提著滿滿一桶水,邁過高過房內地面一截的木檻。“別倒掉,隔一陣,你得拖樓上的地板,”母親在房裡大聲誇氣地說。

水精貴,一是水費高,二是常停自來水。幾百戶人家,共用一個在中學街後的自來水管。排隊不說,那水總黃澄澄的,如果下江邊去擔江水,汗流夾背地挑上來,還得用明礬或漂白粉澄清消毒,做飯菜有一股鐵鏽味。除非斷了自來水,平日江水只拿來洗衣拖地板。

每家地小,僅容得下一個不大的水缸,還只能放在公用廚房裡,一整家人用,再多的水也不夠。男人都下河洗澡,懶得下坡爬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