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五十碼的地方,窗上的玻璃也震得粉碎,爆炸力很強,有一個大岩石裂開了,一塊四、五十磅重的裂片飛起來擊中屋頂的一角,落在裡面的右院內。
蘋蘋縮在床上,她父親用手捂住她的耳朵,這時候石塊穿透屋頂,把灰泥震開來,空氣中充滿厚厚、窒人的塵土。
憑著本能的反應,古先生把女兒抱進懷裡,衝過落下屋椽的濃密的塵土,來到露天中,往樹林子奔去。他跑上東邊的石階,兩腿搖晃,摔了一跤,身體跌在女兒身上,但他的雙臂仍然緊抱著她。他慢慢站起來,把小孩抱進樹林裡。
空中仍掛著一股泥塵,大部分是由炸彈降落的地點升起來的,另外一小股則來自屋頂。
“怎麼啦?”大家喊道。
古先生癱軟的雙臂抱著生病的孩子,邊走邊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大家一片沉默。
“蘋蘋受傷啦?”丹妮勉強裝出鎮定的口吻說。
“沒有。”他把孩子放在地上,因為害怕和用力而一直喘氣。他臉色變白,但是孩子的臉更白,只是毫無動靜。秋蝴上前摸她的手。孩子眼睛嚇得睜大起來。秋蝴和丹妮坐在草地上,儘量安慰她。
“翩仔呢?”蘋蘋問起她弟弟。
“他很平安。”大家告訴她。
飛機還在頭上咆哮,附近的高射炮使空中充滿連續的砰砰聲,在山谷中迴響。沒有人敢動。現在古先生說話了。“砰的一聲,有東西打到我們的房子上,屋頂落下來,我抱起蘋蘋,拔腿就跑。”
《風聲鶴唳》拾捌(8)
這時王大娘鼓起勇氣進屋瞧瞧,回來說只有幾個屋椽落下來,一塊像男人帽子般大的岩石落在院子裡,把石板敲裂,地上佈滿灰塵和碎玻璃。
“幸虧沒有人受傷。”她說。
大家坐下來等了一個鐘頭,丹妮握住蘋蘋的小手。突然蘋蘋開始咳嗽,一絲鮮血由嘴角滲出來,沾紅了草地。然後她躺回去,大聲呼吸。
飛機走後,解除警報響了,古先生實在軟弱無力,就說:“我不敢再抱她了。”
於是秋蝴和玉梅抬起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斜坡,回到蘋蘋的父親床上。
大家的心還撲通撲通亂跳,屋裡有一種緊張的氣氛。蘋蘋現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矇矓睡去,失去了知覺。
丹妮和秋蝴陪蘋蘋的父親坐著,希望她能靜靜睡一會,但是她的小手不斷扭來扭去,眼睛又張開來。
“爹,我現在要離開你了,我剛剛看到我哥哥。我知道”
但是她還沒說完,一股鮮血就湧出來,滲出她的嘴角,把被單都染紅了。她想坐起來咳嗽,但是渾身無力,只好讓人扶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身體又鬆弛了,大家輕輕地把她放回床上。她一動也不動,淚水由緊閉的雙眼流了出來。
那天下午就一直這樣。丹妮坐守了幾個非常痛苦的時辰,面對死亡卻不肯承認。孩子的扭動偶爾停一刻鐘,又重新開始。秋蝴給她服下一點嗎啡,翩仔被帶出屋外,他們三個人靜靜坐著凝視睡著的孩子沉默、動人的生死掙扎。
天黑了,晚餐時分暮色漸濃,孩子醒了一次,問道:“為什麼這麼黑?”於是他們多點了幾根蠟燭,好照亮房間。
現在丹妮看到她嘴巴動了,她想說話。丹妮把蠟焰貼近她的小臉,她眼睛張開,但是眼中的光芒卻很遙遠、很神秘。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出來,眼睛掃視這一群人。
“這些人在這裡幹什麼?我們家不在這兒,在長江下游別哭,觀音姐姐。等戰爭過去,我們都要回家。我還要學第九冊哩。”
她的眼睛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再睜開來,這次她似乎認得他們,心智也似乎清楚些。她對父親說:“爹,我現在要離開你了,別替我流淚,照顧翩仔。他呢?”
秋蝴去找她弟弟,等他進來,蘋蘋伸手抓他的小手。
“要做好孩子,弟弟。”她說。“觀音姐姐會教你乘法表。”
翩仔站著不動,也沒有說話,還不懂死亡是怎麼回事。然後她要大家再點些蠟燭。
“觀音姐姐,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孩看看她,笑一笑,然後又閉上眼說:“姐姐,你很美。”
一道血絲不斷沿著嘴角流出來,但是很稀薄,分量也很少,她已不再有感覺了。幾分鐘後,她停止了呼吸。她的小生命像小小的燭光忽明忽滅,終於熄掉了。一條白手帕掛在窗邊,臨風搖擺。蘋蘋已進入永恆。
丹妮慢慢放開孩子的小手,哀痛太深,竟然流不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