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蘋對客人微笑。丹妮走近她,用白如洋蔥的纖細指頭抓起她枯瘦的小手。小手軟綿綿地擱在丹妮的手掌中。
“你要不要再捏我?”丹妮問她。蘋蘋已漸漸把丹妮當做母親來看待。她常常玩弄丹妮手臂上的鐲子,凝視那翠綠晶瑩的光澤。有一次丹妮和她父親說話,蘋蘋捏她的手腕,丹妮也沒有反對。於是這變成孩子的一種遊戲,也變成丹妮討她歡心的一種簡單的辦法。蘋蘋伸手摸鐲子,想再捏丹妮,笑得很開心。但是現在她的手指沒有力氣了。
《風聲鶴唳》拾捌(7)
“用力捏。”
“我沒有辦法。”她的小手指鬆下來,一動也不動。
“老實告訴我,我會不會死?”
“老實說,你不會。秋蝴姐姐要給你一種新藥,就像魔術似的,是美國來的。”
“一定很貴。”
“是很貴。所以一定很好。”
“要多少錢?”
“一針要二十塊左右。”
“那一定是很好的藥。”小孩靜靜說。“但是我們買不起。”
“你千萬別擔心。我會替你出錢。我會花一切代價把蘋蘋醫好。你希望病好,對不對?”
“是的,我希望病好,長大像你一樣,”小孩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讀到課本第八冊就停下來了。我看過我哥哥留在家裡的第九冊和第十冊中的圖畫。他對我說過幾個故事,但是我要自己讀。觀音姐姐,等我長大,有很多事要做哩。”
“現在你不能說太多的話。”丹妮柔聲對她耳語。
“不,我得把心中的話告訴你。觀音姐姐,你答應戰爭結束後要到我家。我已經想好選單了,有醉蟹和我們靖江的燒酒,我要把最大的雞殺來請你。我知道要請你坐哪個位子,還有我父親,翩仔和我哥哥——如果我們能找到他的話。方桌上要擺五個位子,不過我要跟你同坐一邊。我要穿上紅衣服,頭上帶一朵茉莉花來招待你。我們坐著看日落,那邊日落向來很壯觀的。”
這孩子突然有力氣說出一堆話,因為這些事情早就藏在她心中了,現在她直喘氣,靈秀的雙眼活生生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情景。
“我要來吃你的大餐,不過你得靜靜休養,明天美國的新藥就來了。”
“你先替我出錢,因為我要活下去。等我長大再還你。我會還的。”
丹妮用力咬嘴唇。
“你哭了,”小孩說。“你為什麼哭,觀音姐姐?”
丹妮拭淚微笑:“因為我愛你,替你高興。新藥對你一定有好處。”
“我已經把要做的事情告訴你了,現在我要睡啦。”
蘋蘋合上雙眼。她的大眼睛張開時,似乎佔據了整個臉部,別的地方都看不見了。但是現在她那又尖又挺的鼻子高高立在蒼黃的臉頰上,正大聲吸進維持生命火花的氣息。有一次她咳得很痛苦,大眼睛張開了。丹妮俯身拍拍她,用手把她的眼睛合起來。
第二天秋蝴帶來七千裡外飄洋過海運來的新藥,那個國家蘋蘋只在學校聽過哩。藥效像魔術似的,三天後她胃口大有進步,也不像從前那麼疲倦,那麼衰弱,力氣開始慢慢恢復了。
老彭走後第七天,日軍再度轟炸漢口及武昌。自上次漢口空襲後,已經一個多月了。在中國抗戰史上,三月二十七日的漢口空襲只是幾千次空襲之一。博雅的統計表也許會記上“空襲:第三百二十九次”或“第五百六十一次”,但是人事卻不像統計那麼簡單。
這次空襲雖然稀鬆平常,也許大多數漢口市民都已經忘記了,但是對丹妮、老彭和博雅的一生卻造成極大的轉變。人生複雜得不可思議。幾個大阪製造的炸彈,用美國石油飛運,落在武昌的一堆岩石上,卻深深影響了一個目前還在五百里外河南省的中年人和一個千里外昆明途中的青年,我們以後就明白了。
三月那一天,幾個小孩進來報告說,河岸上升起警告訊號,不久一聲長長的警報證實了他們的話,大家照例準備進入後面的林子。蘋蘋的父親向來最先帶孩子跑開。
“蘋蘋怎麼辦?”他問秋蝴。
“她不能移動。”
她父親雖然很緊張,卻決定留下來陪他生病的女兒。
兩點左右,七十架敵機分幾陣來襲。高射炮不斷向空中開火,飛機便維持四千米以上的高度,在漢口和武昌投下幾百炸彈,擊中南湖、徐家坪和俞家頭區,炸燬房屋,也炸死不少人。離得很近,整個房子都震動了。
有一次炸彈落在洪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