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鶴唳》拾捌(4)
大家好不容易說服陳媽離開那兒。第三天他們出發了,老太太坐在轎子裡。大家浩浩蕩蕩地出門,老彭要回旅館,玉梅漸漸地恢復了元氣。丹妮勸她到漢口玩一天。看看電影,還把金福帶去,出發後才告訴他電影的事。陳媽聽說她的新棺材放在屋裡很安全,又不能載到木蘭家,才依依不捨地撇下棺材走了。
他們十點左右到木蘭家。這是一棟獨院的住宅,有五六個房間,後面有一個小花園,在漢口郊區,面臨漢水。此處興起一個商業區,大多數店鋪和房子都是新的。老彭和其他人一起進城,木蘭想和丹妮私下談談,也不堅持他們留下來。
午餐時分,丹妮見到了木蘭的丈夫蓀亞,她十八歲的女兒阿眉,還有參加安徽之役而得到一個月假期的兒子阿通。這是一個愜意的小家庭。大家告訴她,他們去年底離開杭州,一月抵達漢口,他們在路上找到的四個孤兒還留在他們身邊。
木蘭拍了一份電報到八路軍總部轉給陳三。游擊隊的主要特性就是流動極大,誰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轉到他手中。但是阿通告訴他們,游擊隊自有一套完整的電話通訊系統;事實上,整個游擊區的人民都是他們的通訊線。就因為有這種情報系統,他們才得到極大的成功。
陳媽的故事喚起了舊日的回憶,不久一家人就陷入回想中,丹妮是唯一的外人,只好靜坐一旁聽。木蘭告訴孩子們,他們夫婦訂婚時期蓀亞非常害羞。
“我到你爸爸家,他一句話都不敢跟我說。”
“是啊,我訂婚後,你母親避免來我家。”蓀亞說。“時代變得太快啦。”
“我去過你家。你記不記得體仁去英國的時候,我去你家,你問我要不要去英國,你整個臉都紅了?”
“體仁是誰?”丹妮對身旁的阿眉低聲問。
“體仁是我舅舅,博雅的父親。”阿眉答道。
“真的,爸爸?你看到她會臉紅?”阿眉問他。
“她的臉比我更紅呢。”蓀亞說。“新年去拜望她爹孃,她躲著不肯出來見我。”
丹妮靜靜分享這家人嬉鬧的笑聲。阿通對她很殷勤。
“我聽母親說,你住在北平我們家。”他說。
丹妮點點頭。
“房子還好吧,沒有被日本人佔去?”
丹妮終於有機會開口了。她告訴大家,她離開的時候房子還好。接著大家又問起上海的親戚,問話人不斷用“二舅媽”和“二嬸”等名詞,她為了搞清這些關係,可真忙壞了。聽他們用這些稱呼來提起親人,而不用外人該用的稱呼,她覺得很興奮、很迷人,也很榮幸成為姚家和曾家訊息的傳遞者。這一切經驗令她心裡產生暖暖的感覺。
“大嫂好嗎?”阿眉問道。
丹妮不懂。“她是指博雅的太太凱男。”木蘭微壓低了聲音說。她只告訴丈夫阿非信裡提到博雅複雜的愛情。
丹妮停了半天,才帶著不自然的笑容說:“我一個多禮拜前才收到她的信。”沒有人再問,她的尷尬過去了。木蘭開始告訴大家丹妮在難民屋的工作,說得很起勁,第一次見面時丹妮所看到的微微矜持的表情已經消失了。木蘭額前還梳著劉海,雙手和指頭不斷做出優美的姿勢。
午餐後,木蘭帶著丹妮到自己房間,為破舊的傢俱而抱歉,還解釋說她不知道一家人會在漢口住多久。不過房間小巧幹淨,東面有一扇窗子,面對幾株開花的桃樹,使空氣含滿幽香。一張桌子擱在窗前,上面列著幾本書和書法範本,沐浴在窗外葉子映進來的綠光裡。
丹妮穿著最好的旗袍來做客,是博雅替她設計的灰毛絨配淡紫花邊,自從來到漢口就沒有穿過。長袖下露出她的玉手鐲。
木蘭看到了,就問她:“你愛玉石?”
“是的。這是我小時候戴上的,現在脫不下來了。”
丹妮還不大自在,怯生生翻著書法。
“你學魏碑?”
“我有空就看看。有時候飯後練十五分種,很能恢復、安撫精神。看著看著,就回到了另一個世界。”
“不過我認為只有男人才抄魏碑,而且是退休的老學者!”
木蘭笑笑說下去:“我年輕的時候很欣賞鄭孝胥的大膽有力之字型,但是後來我捨棄它。我覺得太有精神了,畢竟只是感官的美,全是肉的動感和豐滿感。於是我迷上魏拓體古典、超感性的氣質。但這是比較難求的一種美。”
木蘭開始問丹妮她弟弟信上所提的歷史。“別怕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