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插進香鼎裡,面對雕像深深鞠了三躬。回過身來,他對黑衣們說:
“老子真可謂古之博大真人啊!他告訴我們,在這有形有色的物的世界之中,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道的世界。道為精而物為粗,人類的生活應該以追求道的境界為上,而芸芸眾生卻一味貪圖物的享受。物的享受是沒有限度的,不可能滿足的,也是不可永久保持的。只有進入那無為、虛靜、寂寞的道,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到楚國來,就是為了避開中原人們喪己役物的非人生活,尋求一種逍遙、寧靜的真人的生活。你們都是老子的信徒,常年住在老子的故居,浸染著哲人的光輝,你們尋求到這種生活了嗎?”
黑衣長者說道:“我們大家都熟頌老子的遺書,定期舉辦討論會,互相交流對老子遺言的體會。老子的道,深妙莫測,難以名言。老子的思想也十分複雜,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先生天資卓穎,必有高深見解,將使我等受益非淺。天色已晚,先生遠道跋涉,風塵勞頓,請先歇息為要。明日我等再聆聽高論。”
入夜,莊周躺在床榻上,久久難以入眠。窗外是楚國的天空,與宋國的天空沒有什麼兩樣,高邈、澄澈,星光點點。但感覺卻全然不同。好象所有的東西都靈動起來,宛若清風一般在他頭腦中迴盪。浪遊之初那種新鮮與喜悅的激情充滿了他的胸臆,使他無法平靜。他披上短衣,悄悄來到院裡,坐在井臺上,觸控石龍曼妙的線條,傾聽秋風吹動樹枝發出的颯颯聲,盡情享受秋夜無邊的靜謐與深沉的安寧。低下頭,井水映照出圓圓的月亮對他微笑,井水平靜無紋,猶如一面銅鏡。井水中的月亮是那樣的柔和、清明,莊周的心靈,漸漸與之合為一體,在靜寂中散發出明潔的光芒。這光芒滲透了他的五臟六腑,滲透了他的四肢身軀,然後注入無涯的秋夜。莊周咀嚼著這甜蜜的體驗,陷入深深的沉思。井水之所以能夠將月亮映照出來,是因為它虛,因為它靜。莊周的心之所以能夠達到這種明潔和諧的境界,也是因為虛靜之故。虛靜是萬物的根源,是人類幸福之殿堂的門坎。老子說得好:“致虛靜,守靜篤。”虛靜之中,有難以言說的美,有難以言說的樂。莊周體味著這難言的美和樂,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井水、月亮、石龍,萬事萬物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組合成一個不斷旋轉著的圖案。圖案時而變成飄飄飛舞的蝴蝶,時而變成一雙碩大修長的耳朵,時而變成小鳥那雙天真的眼睛,交替在他心中出現。莊周感覺到時間已經凝固,世界就在他身上。我即萬物,萬物即我。他的身體在靜寂之中得到了鬆弛,他的精神在靜寂之中得到了愉悅,他感受到了老子所說的道,那恍兮惚兮,不可捉摸的東西,不在別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內心,人的平靜而安詳的本性就是道。只要本心清靜,月亮即道,井水即道,萬物即道。
翌日一早,黑衣長者來看望莊周,還帶來一襲黑衣,請莊周試穿。他對莊周說,老子曾經說過:“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黑色就是道的象徵,因此,老子的信徒們都喜穿玄衣,在老子祠內,這已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莊周對此表示驚訝,他說:“只要有了道心,無往而非道,即使不穿衣服也是得道之人;如果沒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穿著黑色衣服,也是枉然。”長者聞言也不再堅持,但又要求莊周給眾隱者做一次關於老子之道的演講,莊周說:“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大家能夠做到心之虛靜,道就會永在你心中。”
黑衣長者本來還想請莊周在此長住下去,與眾隱者共同切磋學問,一聽這話,便沒有提及。他暗想,這位無視孔子的狂妄之士對一切都抱著懷疑的態度,他不象是一位純正的老子信徒。什麼“真人”、“非人”、“心之虛靜”,與我們所理解的老子學說相差太遠了。老子之道,是治國用兵之木,是為人處世之方,如果完全進入了“心之虛靜”,還要這些方術幹什麼?
莊周覺察到了長者的心思,對他說:“我讓您失望了,長者。我無意於做某一個學派的傳人,更不想利用古聖先賢的名聲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是一個無所欲求的人。我喜歡老子,只是喜歡而已,並不想穿上那件黑衣做一個老子的信徒。我來參拜老子的故居,不過是為了了卻一樁心事,並不想久住此地。你看那些龍,他們在水能遊,離地能飛,無可無不可,是多麼瀟灑。此地只是我漫遊的一個驛站而已,我馬上就要動身了。”
黑衣長者愧怍之下連聲挽留,但莊周去意已定,微笑不語。背了行囊,出了屋門,到馬廄牽了自己的棗紅馬,準備上路了。
黑衣長者跟在他身後問道:“先生準備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