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裡維說了句好話:人家立刻把壓置了好久的原稿發掘出來,讀了一遍;又經過了多少
的躊躇,——(因為即使作品有價值,作者的名字可沒有價值,社會上誰知道他這個人
呢?)——終於決定接受了。奧裡維一知道這個好訊息,以為自己的苦難快完了,其實
才不過是開頭呢。
在巴黎要教人接受一件作品還不算太難,但要把它印出來是另外一件事。那就得等
了,得成年累月的等,有時甚至要等一輩子,倘若你沒有學會趨奉別人或麻煩別人的本
領,不時趁那些小皇帝剛起床的時候去朝見,讓他們想起有你這個人,明白你決意要隨
時隨地跟他們糾纏的話。奧裡維只知道坐在家裡,在等待期間把精力消磨盡了。他至多
寫些信去,永遠得不到回覆。煩躁的結果,他不能工作了。那當然是胡鬧,可是你不能
用理智來解釋。他等每一班的郵差,對著桌子呆坐,非常苦悶,只為了下樓去等信件才
走出自己的屋子:滿懷希望的目光,一瞧見門房那兒的信箱就立刻變成失望;他視而不
見的在街上遛著,只想等會再來;等到最後一次郵班過了,除了上層的鄰居沉重的腳聲
以外,屋子裡都靜下來的時候,他對於人家的那種冷淡感到窒息。他只求一句迴音,只
要一句就行了!難道他們連這樣的施捨也靳而不與嗎?那靳而不與的人可想不到自己會
給他痛苦。各人都用自己的形象去看世界。心中沒有生氣的人所看到的宇宙是枯萎的宇
宙;他們不會想到年輕的心中充滿著期待,希望,和痛苦的呻吟;即使想到,他們也冷
著心腸,帶著倦於人世的意味,含譏帶諷的把他們批判一陣。
終於作品出版了。奧裡維等得那麼久,看到作品問世已經沒有樂趣可言:那對他已
經是死東西了。可是他希望它在別人眼中還是活的。其中有些詩意和智慧的閃光,決不
致無人注意。但社會上對這件作品完全保持靜默。——他又寫了兩三評論文。既然跟一
切黨派都沒有關係,他始終遇到同樣的靜默,甚至於敵意。他只覺得莫名片妙。他挺天
真的以為每個人對一件新的、即使是不十分好的作品,必定會表示好意。對一個發願要
使別人得到一些美、力、或歡樂的人,大家不是應當感激的嗎?可是他得到的只有冷淡
或菲薄。他明明知道,他在作品中表現的思想不只是他一個人的,還有別人和他一般思
想;殊不知那一類老實人並不讀他的書,在文壇上也毫無說話的資格。便是有兩三個讀
到他的文字,和他有同感,也永遠不會對他說出來;他們用靜默把自己封鎖了。正如在
選舉的時候放棄投票一樣,他們在藝術上也放棄權利;他們不看那些使他們受不了的書,
不看他們厭惡的戲,卻讓敵人去投票選舉他們的敵人,把一些只代表無恥的少數人的作
品與思想捧上天去。
奧裡維既不能依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敵人
手中,聽憑與他的思想為敵的文人和受這種文人指揮的批評家擺佈。
這些初期的接觸使他心靈受傷了。他對於批評的敏感不下於老布魯克納,——新聞
界的惡意所給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讓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奧裡維連老同事的支援都得不
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為職務關係,還能感覺到法國文化的傳統,照理是能瞭解他的。
但他們是服從紀律的,把精神整個兒交給工作的老實人,往往被吃力不討好的職業磨得
牢騷滿腹,不能原諒奧裡維與眾獨異的行為。因為是馴良的公務員,所以他們只有看到
優越的才能跟優越的地位合而為一的時候才承認其優越。
在這等情形之下,只有兩三條路可走:不是用強力摧破外界的壁壘,就是作可恥的
妥協,或者是退一步只為自己寫作。奧裡維對第一第二條都辦不到,便採取了最後一條。
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忍著痛苦替人家補習功課,另外自個兒寫些作品,——但因為沒有
見到天日的可能,作品也慢慢的變得沒有血色,變成虛幻的,不現實的了。
在這種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