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突然呻吟著驚醒過來。好象在水裡要抓住救命圈似
的,他到處找一些藉口讓自己能夠有所行動。
一個人生在一個太老的民族中間是需要付很大的代價的。他負擔極重:有悠久的歷
史,有種種的考驗,有令人厭倦的經驗,有智慧方面與感情方面的失意,總之要有幾百
年的生活,——沉澱在這生活底下的是一些煩悶的渣滓。閃米特族的無窮的煩悶,和我
們亞利安族的完全不同;我們的煩悶雖然也很痛苦,但至少有些確切的原因,原因消滅,
煩悶也可以跟著消滅;而這原因大多是慾望不能滿足。但在某些猶太人,往往連生機都
被一種致命的毒素侵蝕了。他們沒有慾望,沒有興趣,沒有野心,沒有愛,沒有快樂。
這些跟祖國的傳統脫節的東方人,千百年來把精力消耗淨盡,竭力想達到不動心的境界
而達不到;他們始終沒有失掉的——並非保持原狀而是過分誇張了的,——只有思想,
只有無窮的分析,使他們對什麼都不覺得愉快,對一切行動都沒有勇氣。最有脾氣的人
也只是造出些角色來給自己扮演,而並不為自己打算。他們之中有些很聰明很嚴肅的人,
往往對現實生活不關痛癢,一切都逢場作戲;——他們雖不承認有這個意思,但遊戲人
生的確是他們唯一的生活方式。
莫克也是個演員,可是自成一派。他成天忙著,為的要使自己麻木。但他的忙不象
多半的人為了自私,而是為了別人。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忠誠是動人的,也是令人生厭的。
克利斯朵夫有時對他很粗暴,過後又立刻後悔。莫克從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無論碰到
什麼事都不會灰心。並非他對克利斯朵夫有怎麼熱烈的感情。他喜歡的是幫人家忙,而
不一定是所幫的物件。物件僅僅是種藉口,使他能作些好事,混過日子。
他花了那麼大的勁,居然使哀區脫決心刊印克利斯朵夫的《大衛》和別的幾件作品。
哀區脫心裡很器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具,但並不急於把他公諸大眾。等到莫克預備把這部
樂譜自己出錢託另一個出版家刊印了,哀區脫才為了爭面子,自動接受下來。
有一回奧裡維病倒了,錢用完了,境況非常困難,莫克竟會想到向法列克斯?韋爾,
那個和兩位朋友住在一幢屋子裡的,有錢的考古學家去求援。莫克和韋爾是相識的,但
彼此很少好感。他們倆性格太不同了;莫克這種騷動的、神秘的、激烈的性情,粗魯的
舉止,或許會引起平靜的、愛嘲弄的、舉動文雅而思想保守的韋爾的譏諷。另一方面,
他們骨子裡也有共同點:對行動都沒有什麼深刻的興趣,只靠頑強的機械的生命力支援
著。但兩人都不願意感覺到這一點。他們只關心自己所扮的角色,而這些角色彼此並無
接觸。所以那天韋爾對莫克相當冷淡;莫克想把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打動韋
爾的興趣,韋爾卻含譏帶諷的表示懷疑。莫克老是醉心於這個或那個理想,早已使猶太
社會看了好笑,同時認為他是個到處向人借錢的危險分子。但他憑著一貫的不灰心的作
風,這一回也絕對不灰心;他一面堅持,一面提到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的友誼,居然使
韋爾動心了。他覺察到這一點,便繼續在這個題目上用功夫。
他的確挑動了對方的心。這個擺脫一切,沒有朋友的老人,原來是把友誼看作神聖
的。他一生最大的感情是對一個夭折的朋友的友誼。那是他內心的至寶,每次想起總覺
得很安慰。他創立了一些事業,紀念這位朋友,把自己的著作題獻給他。莫克說的克利
斯朵夫與奧裡維相互的友情使他大為感動。他的歷史距他們的頗有相象的地方。他所喪
失的朋友當初對他是個長兄,是個青年時代的伴侶,他崇拜的指導者。一般年輕的猶太
人,有的是智慧與慷慨的熱情,在冷酷的環境中板感痛苦,想復興他們的民族,再由他
們的民族來複興世界,他們鞠躬盡瘁的消耗著自己的精力,象火把一般在世界上照耀了
幾小時:韋爾的亡友便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的火焰曾經使年輕的韋爾精神奮發。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