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妻子的冷淡尊
嚴的態度,不比丈夫喜歡諷刺的脾氣更得人心;既然兩人都很高傲,不肯宣佈自己做的
善事,也不肯宣佈行善的意願,大家就把他們的老成持重認為淡漠無情,把他們的孤獨
認為自私自利。而他們愈覺得別人對他們抱著這種觀念,便愈不願意設法去破除這觀念,
猶太人多半是粗鄙冒失的;相反,這對夫婦卻為了過於持重——骨子裡是藏著許多高傲
的成分——而吃了虧。
比小花園高出幾個石級的底下一層,住著一個退職的炮兵軍官夏勃朗少校,以前是
屬於殖民地部隊的。這個還年輕而強壯的軍人,在蘇丹和馬達加斯加有過光榮的戰績,
不知怎麼突然把一切都丟了,住到這兒來,再也不提軍隊二字,整天翻著花壇,吹著笛
子,——可是技巧永遠沒有進步,——罵罵政治,把他疼愛的女兒埋怨幾句。她是個三
十歲的女子,不十分美,但很可愛,很孝順,為了侍奉父親而沒有出嫁。克利斯朵夫起
窗眺望的時候,常常看見他們,當然是更注意那個女兒。她下半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花園
裡,不是縫東西,便是胡思亂想,或是收拾園子,高高興興的和一天到晚嘰咕的父親做
伴。她用著安靜清脆的聲音,和善的語氣,回答他的抱怨。他卻老是在小徑上邁著細步
走來走去;過了一會,他進去了;她便坐在園子裡的凳上,幾小時的縫著東西,既不動
彈,也不說話,臉上堆著一副渺渺茫茫的笑容。而那一無所事的軍官,在屋子裡拚命吹
著那支刺耳的長笛,或是為了變化一下,笨拙的按著那架上氣不接下氣的風琴,嗚啊嗚
的,教克利斯朵夫時而好笑,時而氣惱,——看日子而定。
所有這些人物,各管各的住在這座花園緊閉的屋子裡,吹不到一絲外界的風。唯有
克利斯朵夫,因為需要發洩感情,也因為生命力太豐滿了,用他那種又明察又盲目的同
情心包裹著他們,他們可不知道。他不瞭解他們,也沒法瞭解。他不象奧裡維能洞察人
的心理。但他愛著他們,自然而然的能夠設身處地,站在他們的地位上。由於神秘的電
流作用,他漸漸在心頭感覺到,那些咫尺天涯的心靈有些什麼曖昧的意識,體會到那個
居喪的婦人的痛苦的麻痺狀態,知道那教士,猶太人,工程師,革命黨人,為了高傲而
把思想藏在心裡;他眼見信仰與溫情的黯淡而柔和的火焰,無聲無息的在亞諾夫婦心中
燒著,平民出身的工匠天真的想望著光明,軍官抑捺著反抗的心,做些毫無結果的事;
還有那坐在紫丁香下出神的少女,他也領會到她樂天安命的恬靜。但能夠參透這些心靈
的無聲的音樂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人;他們是聽不見的,各人都給自己的悲哀與幻夢
淹沒了。
可是大家都在那裡工作:懷疑派的老學者,悲觀的工程師,教士,無政府主義者,
不管是驕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著。屋頂上更有那泥水匠在唱歌。
屋子周圍,克利斯朵夫在最優秀的人中也發見同樣的精神上的孤獨,——即使在結
成團體的時候也是如此。
奧裡維把他常常發表文字的一份小雜誌介紹給克利斯朵夫。它的名字叫做《伊索》,
借用蒙丹的一段話作為它的箴言:
“人家把伊索和別的兩個奴隸一起送到市場上去賣。買主先問第一個能做些什麼:
他為了賣弄,把自己的本領說得夭花亂墜;問到第二個,也是一樣的回答,甚至還勝過
前者。輪到伊索的時候,他回答:——我什麼都不會,這兩位已經把所有的事做完了;
他們是無所不能的。”
這純粹是對蒙丹所謂〃以知識驕人的自誇自大之徒〃的“無恥〃下一針砭。《伊索》同
人中自稱為懷疑派的,其實比別人抱著更深刻的信仰。但在群眾眼裡,這個諷刺的面具
當然沒有多大吸引力,反而把人弄糊塗了。你要群眾跟著你走,非跟他講些簡單,明瞭,
有力,肯定的教條不可。剛強有力的謊言,就比貧血的真理更能討群眾喜歡。至於懷疑
主義,只有在骨子裡藏著極粗淺的自然主義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