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住在巴黎鄉下。雖然他們在這兒住了二十年——(這完全是住慣的緣故,因為他
們很容易找一個跟他們的財富更相稱的屋子),——卻老是象過路的外方人,從來不跟
鄰居交談一句話,人家關於他們的事也不比他們第一天搬來的時候知道得更多。這一點
可不能成為不受批評的理由。正是相反:他們不討人喜歡;當然他們也絕對不想討人喜
歡。其實他們的為人倒值得人家多知道一些:夫婦倆都是好人,而且絕頂聰明。六十歲
左右的丈夫是一個亞述考古學家,為了中亞細亞的發掘享有盛名;象許多猶太人一樣,
他頭腦開通,興趣極廣,決不以自己的專門學問為限;他平時注意著無數的事:美術,
社會問題,一切現代思想界的運動。可是這些都控制不了他的精神,因為他覺得所有的
學問都有意思,可沒有為了任何一門入迷。他很聰明,太聰明瞭,太不受拘束了:這一
隻手建造起來的東西,老是預備用另一隻手毀掉;因為他建設得很多,又有事業,又有
理論,的確是精力過人。由於習慣,由於精神上需要活動,所以他雖不信自己的工作有
什麼用處,依舊不聲不響的,極有耐性的,在學問方面下苦功。不幸他生在有錢的人家,
沒機會認識為生存而鬥爭的意義;並且自從他在近東做了幾年發掘工作而感到厭倦之後,
就沒有接受任何公家的職位。但除了他自己的工作以外,他還是頭腦很清楚的關切當前
的問題,關切一些實際而立刻可以實行的社會改革,法國學校教育的改善等等。他宣傳
思想,倡導潮流,推動那些大規模的文化機構,可是不久他就厭倦了。好幾次,人家根
據他的論點而發起了一個運動,他卻極盡尖刻的批評這個運動,使那般受他鼓動的人大
為驚駭。他並非故意如此,而是天性使然;他生來是神經質的,喜歡挖苦的,銳利無匹
的目光一看到人物和事情的可笑就忍俊不禁。既然世界上連最好的事,最好的人,在某
一角度上看或是在放大鏡下看,也難免有可笑的地方,他的嘲弄的心情也就不容易抑制
了。這種脾氣當然不能幫助他結交朋友。他心裡卻極想給人家一點好處,事實上也這麼
做;人家並不感激他;便是受到恩惠的人,因為覺得自己在他面前顯得可笑,也不能原
諒他。他不能多見人,否則就沒法愛他們了。他不是憤世嫉俗的人,也沒有那種自信可
以當憤世嫉俗的角色。他一方面取笑社會,一方面在社會面前覺得膽小,同時心裡還不
敢斷定社會一定是錯的,自己一定是對的。他避免顯得和別人過分的不同,竭力想教自
己的態度與表面上的見解跟別人一樣,可是沒用;他不由自主的要批判他們,對一切誇
大的,不自然的現象感覺得太清楚了,而且又不會隱藏他厭惡的心理。第一,他對猶太
人的可笑,感覺特別靈敏,因為對他們認識更清楚;其次,雖然他胸襟曠達,不承認種
族的界限,但別個種族的人往往用這個界限來限制他。——同時,不管行事如何,他和
這個基督教的思想界也格格不入。為了這許多原因,他孤傲自處,只管埋頭工作,深深
的愛著他的妻子。
最糟的是連這位妻子都免不了受他諷刺。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喜歡活動,願意幫
助人家,老在那裡做著慈善事業;性格遠沒有丈夫的複雜,極有意志,極有責任觀念,
——這觀念雖有些頑固,抽象,可是標準很高。沒有孩子,沒有什麼稱心如意的事,沒
有熱烈的愛情:她相當淒涼的一生全部建築在道德信仰上,這信仰其實只是需要信仰的
意志促成的。丈夫善於譏諷的天性,自然把她信仰中間自騙自的成分覷破了,不由得要
拿她開玩笑。他的個性是許多矛盾混合起來的。他對責任所抱的觀念,標準也不亞於他
妻子的,同時又鐵面無情的需要分析,批評,不受矇蔽,把她的道德信仰一起起的支解。
殊不知這種行為是毀掉了妻子的立足點,消磨了她的勇氣。當他發覺的時候,他比她更
痛苦;可是禍已經闖下了。雖然如此,他們倆依舊相愛,工作,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