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朵夫在奧裡維走後所感到的空虛,便壓著膽怯的心情請他吃晚飯。她很願意不時來
照顧一下他的家務,可是她沒有膽子;這也許更好:因為克利斯朵夫絕對不喜歡人家顧
問他的事。但他上亞諾家吃飯,黃昏時也常到他們家去坐一會。
他發見這對夫婦老是那樣親密,維持著同樣溫柔而悒鬱的氣氛,比從前更灰色了。
亞諾精神上經過一個頹喪的時期,教書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勞作,一天又一
天的永遠沒有變化,彷彿一個輪子老在一個地方打轉,從來不停,也從來不向前。雖然
很有耐性,這好人也不免垂頭喪氣。他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難過,覺得自己的忠誠毫
無用處。亞諾太太說些溫婉的話鼓勵他;她似乎永遠那麼和氣恬靜,可是人慢慢的憔悴
了。克利斯朵夫當著她的面祝賀亞諾有這樣一位賢德的夫人。
“是的,”亞諾說,“她真好:無論遇到什麼事總是很安定。這是她的運氣,也是
我的運氣,要是她對我們的生活覺得痛苦的話,我會一蹶不振的。”
亞諾太太紅著臉不出聲。接著她用著平穩的語調扯上別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
的來往照例對他們很有好處;而在他那方面,也樂於到這些好人旁邊來讓自己的心溫暖
一下。
那時來了另外一個女朋友,更準確的說,是克利斯朵夫去找來的;因為她雖然願意
認識他,可決不會自動來看他。那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子,音樂家,得國立音樂院
的鋼琴頭獎的,名叫賽西爾?弗洛梨。矮個子,相當的胖;眉毛很濃,美麗的大眼睛水
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翹著,帶些紅色,象鴨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篤實,
溫柔;下巴肥肥的,很結實,很有個性;腦門長得並不高,可是很寬;濃密的頭髮挽成
個大髻掛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鋼琴家的手,又長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別的
手指離得很遠。她渾身上下都元氣充足,象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她和母親住在一起,對
她很孝順。母親也是個好心的女人,對音樂毫無興趣,但因為常常聽人談到,便也談著
音樂,知道一切音樂界的潮流。賽西爾過著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課,有時也舉行些沒人
注意的音樂會。平日她回家很遲,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車,筋疲力盡,可是興致不壞;
回來還打起精神練琴,縫帽子,話很多,愛笑,愛莫名片妙的哼哼唱唱。
人生並沒寵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換來的一點兒享受是多麼寶貴,也很能體會一些小
小的快樂,體會她的境況或藝術方面的些少進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掙五法郎,或者
把彈了幾星期的一段肖邦終於彈好,她就歡喜不盡。她自修的功課並不過度,恰好配合
她的能力,象適當的健身運動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彈琴,唱歌,教課,這些正常而有規
則的活動使她一方面覺得日子沒有虛度,一方面能過著小康的生活,有點平平穩穩的成
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著,從來不鬧病。
她為人正直,合理,謙虛,精神很平衡,一無煩惱:因為她只管現在,不問已往也
不問將來。既然身體好,生活安定,不會有什麼風浪,她就差不多永遠是快樂的。她高
興練琴,也高興管家務,也高興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過的,——(她很經濟,
做事有預算),——而是一分鐘一分鐘過的。她心中毫無高遠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見
諸她所有的行為與思想的布林喬亞理想,就是說心安理得的愛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
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緒在她的生活中毫無地位。她佩服那些狂熱的人,象克利斯朵夫一
般有一種信仰或天才的;但她並不羨慕:有了他們的煩悶和他們的天才,又怎麼辦呢?
那末她怎麼能體會到大作家的音樂的?她自己也說不清。她只知道的確體會到。她
高出別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於她身心的健康與其衡。這顆自己並無熱情而生命力很強
的靈魂,為陌生人的熱情倒是一塊特別富饒的園地。她並不因之受到騷亂。侵蝕過藝術
家的可怕的熱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