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作家,”他說,“努力描寫一些絕無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眾以外,
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們自願站在人生的門外,那末你用不著管他
們,你自己向著有人類的地方去罷。對普通的人就得表現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還要深,
還要廣。我們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著無窮的世界。無窮是每個人都有的,只要他甘於
老老實實的做一個人,不論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兒育女的痛苦換取光榮的婦女,是
默默無聞的犧牲自己的人。無窮是生命的洪流,從這個人流到那個人,從那個人流到這
個人你寫這些簡單的人的簡單的生活罷,寫這些單調的歲月的平靜的史詩罷,一切
都那麼相同又那麼相異,從開天闢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親的子女。你寫得越樸素越好。
切勿學現代藝術家的榜樣,枉費心力去尋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眾說話,得運用大眾
的語言。字眼無所謂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說得準確不準確。不論你做什麼,得把自己
整個兒放在裡頭: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覺。文字應當跟從你心靈的節奏。所謂風
格是一個人的靈魂。”
奧裡維贊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見;但他用著懷疑的口氣說:
“一部這樣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遠到不了那些能夠讀這等作品的人眼裡。批
評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壓下去了。”
“你老是這套法國小布林喬亞的說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擔心批評界對你的
作品作何感想!告訴你,那些批評家只知道記錄成功或失敗。你只要成功就行
了!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但奧裡維不放在心上的東西正多著呢!他可以不需要藝術,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
時他只想著雅葛麗納。
他們只知有愛情,不知有其他;這種自私的心理在他們周圍造成一平空虛,毫無遠
見的把將來的退路都給斷絕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兩顆交融的生命專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體與心靈的每個
部分都在互相接觸,玩味,想彼此參透。僅僅是他們兩人就構成了一個沒有規則的宇宙,
一片混沌的愛,一切交融的成分簡直不知道彼此有什麼區別,只管很貪饞的你吞我,我
吞你。對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們銷魂蕩魄,而所謂對方其實還是自己。世界對他們有什
麼相干?有如古代的兩性人①在和諧美妙的夢裡酣睡一般,他們對世界閉著眼睛,整個
的世界都在他們身上。
①古希臘神話中假想之民族,謂起兼具男女兩性。
噢,白天,噢,黑夜,你們織成了同一片夢境,你們這些象美麗的白雲般飛逝的時
間,在眩暈的眼中只現出一道光明的軌跡,——還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溫暖的氣息,肉體
的暖意,愛情的沉醉,貞潔的淫亂,瘋狂的摟抱,嘆息與歡笑,喜極而泣的眼淚,——
噢,微塵般的幸福,你還留下些什麼呢?我們的心簡直想不起你了:因為你在的時
候,時間是不存在的。
歲月如流,老是同樣的日子甜蜜的黎明兩個緊緊摟抱的肉體從睡眠的深淵
中同時浮起來;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睜開眼來,又相見了,又親吻了豈旦清
明之氣使身體上的熱度退了下去無窮的歲月只有酣暢迷惘的感覺,其中還有黑夜的
甜美在嗡嗡作響夏日的午晝,在田野裡,在草茵上,在蕭蕭的白楊底下出神幽
美的黃昏,雙雙挽著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愛情的床蓆。風吹著叢樹的葉子,明淨如水
的天上,象鵝毛般浮著一輪銀色的月。一顆星掉下來,殞滅了,——使你心中一震
——一個世界無聲無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們旁邊,難得閃過一些默默無聲的影子。
城裡的鐘聲報告明天的佳節。他們停了一會,她緊緊靠著他,默然無語啊!但願生
命就象這時候一樣,一動不動的她嘆了口氣說:
“我為什麼這樣愛你呢?”
在義大利旅行了幾星期之後,他們在法國西部的一個城裡安傾下來,奧裡維在那兒
有個中學教員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