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為其所縱。
這些戰鬥,這種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迴響。他是一個貝殼,其中可以聽到
海洋的波濤。小號的呼號,各種聲響的巨風,英勇的吶喊,在威鎮一切的節奏上面飛過。
因為在這顆有聲的靈魂中,一切都變了聲音。它為光明歌唱,為黑夜歌唱,為生命歌唱,
為死亡歌唱,為戰勝的人歌唱,也為他自己,——戰敗的人歌唱。它唱著。一切都唱著。
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樂,象春雨一般滲進那片在冬天龜裂的泥土。羞恥,哀傷,悲苦,如
今都顯出了它們神秘的使命:它們使泥土分解,給它肥料;痛苦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
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開滿了花,可不是上一個春天的花。一
顆新的靈魂誕生了。
它時時刻刻都在誕生。因為它的骨骼還沒固定,不象那些發育到頂點而快要老死的
靈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狀態中的金屬。它身上每秒鐘都顯出一個新的宇宙。
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象把自己的過去統統丟開了,出發作一次長途旅行:
憑著年輕人的熱血,無掛無礙的心胸,呼吸著海洋的空氣,以為這旅行是沒有完的,他
覺得快樂極了。在世界上到處奔流的那股創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財富使他看得出
神了。他愛著,他能夠化身,化身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從他踩在腳下的
草到他握著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樹,或是映在山上的雲影,或是草坪的氣息,或是嗡
嗡作響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數不清的太陽那簡直是熱血的漩渦。他
不想說話,不想思索,只是笑著,哭著,在這生氣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寫作,為什
麼寫作?難道你能寫出不可言說的境界嗎?然而不管可能與否,他非寫不可。那是
他避不掉的。到處都有種種的思想一閃一閃的照射他。怎麼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寫了,
不管用什麼寫,也不管寫在什麼上面;往往他還說不出胸中飛湧的那些句子是什麼意思;
而一個樂思還沒寫完,另外一個又來了。他寫著,寫著,寫在襯衣的袖口上,寫在帽子
的皮帶上;不管他寫得多快,思想總是來得更快,簡直需要一種速記術才好
可是這不過是些不成形的斷片。等到他要把這些思想放進一般的音樂形式,困難就
來了;他發覺從前的模子沒有一個再適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實的保留下來,就得
先把至此為止所聽到的,所寫過的,統統忘掉,把所有學得來的公式和傳統的技術一起
推翻,——那隻能給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柺杖,給那些懶於用自己的腦子去思想,襲取他
人的見解的人做一張現成的床鋪。從前,在他自以為生命與藝術已經成熟的時期,——
(其實只到了他許多生命中一個生命的終點),——他用來表白的是一般的語言,不是
跟自己的思想同時產生的新語言;他的感情是隨著現成的邏輯發展的,那邏輯提供他一
部分公式化的句子,帶他走著前人的老路,到一個早先定妥而且是群眾所等待的結局。
此刻可沒有現成的路了,應當由情操去開闢出來,思想只有跟從的分兒。他的任務已經
不是描寫熱情,而是要和熱情合為一體,使他跟內心的規律交融。
同時,克利斯朵夫掙扎了好久而不願意承認的矛盾居然消滅了。因為他雖是一個純
粹的藝術家,也常常為一些與藝術無關的問題操心,認為藝術有一種社會的使命。他沒
覺得自己原來有兩種人的性格:一個是創造的藝術家,完全不問道德後果的;一個是行
動者,喜歡推理的,希望他的藝術有道德的與社會的作用,他們倆有時使彼此非常為難。
現在他一心一意的想著創造,等於受著自然律支配的時候,就把實用的念頭丟開了。當
然他照舊瞧不平時下那種卑鄙的不道德的風氣,始終認為淫猥的藝術是最低階的藝術,
是藝術的一種病,長在腐爛的樹幹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樂為目標的藝術等於把藝術送
入妓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於矯枉過正,提倡庸俗的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