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還有個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為知道賽西爾的心是極好的。
回信來了。賽西爾告訴他,奧裡維死後三個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裡來對她
說:“還我孩子!”
這便是當初丟下奧裡維和孩子的女人,——雅葛麗納,可是已經面目全非。她那次
瘋狂的愛情沒有多久就完了。情人還沒有對她厭倦的時候,她先對情人厭倦了,回到母
家,喪氣之極,對一切都厭惡,人也老了許多。為了那樁鬧得沸沸揚揚的桃色事件,許
多朋友跟她斷絕了。平時行為最不檢點的人並不是最寬容的。連她的母親都對她表示那
樣的輕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會上的虛偽。奧裡維的死更是個重大的打擊。她
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氣,教賽西爾不忍拒絕她的要求。把一個視同己出的小娃娃退還給人
家當然是極難受的,但對一個比你更有權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離豈不更痛苦嗎?
她原來想寫信給克利斯朵夫,徵求他的意見。但克利斯朵夫從來沒答覆她的信,她已經
不知道他的通訊處,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人生的快樂得而復失,有什麼辦
法?唯有隱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夠幸福,能夠有人愛
回信是傍晚到的。遲遲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經長出新葉的樹
林中,枝條又被積雪壓斷了,劈劈拍拍的響著,象戰場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獨自待在
屋裡,不點燈火,在白光閃爍的黑影裡每次聽到林中悲壯的聲響都嚇得直跳,他也象那
些樹木一樣,給沉重的擔子壓得格格的響著。他想:
“如今是什麼都完了。”
一夜過後,又是白天;樹木並沒有斷。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還有以後的幾天
幾夜,樹木繼續受著壓迫,劈劈拍拍的響著,可始終沒斷下來。克利斯朵夫一點兒生存
的意義都沒有了,可是照舊活著。他再沒有理由奮鬥了,可是他照舊奮鬥,一拳來一腳
去,跟那腐蝕他脊骨的無形的敵人肉搏,好比雅各對天神的苦鬥。他對鬥爭並不存什麼
希望,只等有個結束:他永遠在那裡苦鬥,嘴裡喊著:
“你儘管把我打倒罷!幹嗎不打倒我呢?”
幾天過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鬥告了個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
舊撐著身子,走出門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個堅強的種族支援的人,還是幸福
的。祖父的跟父親的腿,把快要倒下來的兒子的身體撐住了;強壯的祖先們一舉手之間
把那顆筋氣力盡的靈魂給托住了,好象戰士雖死,他的坐騎還是把他馱著。
他走在兩個土窪中間一條高坡的路上,又走下一條地上都是尖石頭的小徑,石頭中
盤根錯節的長著些發育不全的橡樹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兒去,但腳步比神志清楚的人
更穩實。他沒有睡覺,幾天以來差不多沒吃過東西,眼睛前面蒙著一層霧,向著下邊的
山谷走去。——那時正是復活節的前幾日。天是陰的。冬季最後一個寒潮退下去了,和
煦的春天正在醞釀中。下面許多小村子裡傳來一陣陣的鐘聲。先是從山腳下土坳裡的一
個鐘樓上來的;鐘樓頂上蓋著雜色的乾草,有黑的,有黃的,長著一層蘚苔,象絲絨一
樣。接著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見的那個鐘樓。隨後又是對河平原上的那些。還有在很遠的
地方,霧靄蒼茫中的一個村子隱隱約約發出一片模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腳步,
幾乎要昏過去了。那些聲音似乎對他說:
“到我們這兒來罷!這兒只有和平,沒有痛苦。不但痛苦消滅了,思想也消滅了。
我們可以催眠你的靈魂,讓它在我們的臂抱中睡著。來罷,休息罷,你從此不會醒
了”
他覺得多麼疲倦!真想睡覺。可是他搖搖頭,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覺走了好幾裡地。因為身體虛弱,頭昏目眩,最單純的感覺也
有意想不到的反響。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
照著陽光的荒涼的路上閃過一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