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從何而來的影子,把他嚇了一跳。
到一個樹林出口的地方,他發覺近邊有個村子,因為怕見人,馬上回頭走,可是不
能不走近村子高頭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著山腰,象一所療養院,四周是個向陽的
大花園,寥寥落落的有幾個步子不大穩健的人在沙道上走著。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但
在小徑的拐角兒上,他劈面遇到一個眼睛慘白的人,軟綿綿的坐在兩株白楊底下的凳上,
臉又胖又黃,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前面。身後另外坐著一個人。兩人都不出一聲。克利斯
朵夫已經在他們面前走過了,又忽然停下來,覺得那雙眼睛是他認識的,回過頭去瞧了
瞧。那人始終不動,瞪著前面,彷彿有一個固定的目標。旁邊那個看見克利斯朵夫招手,
便走過來。
“他是誰啊?”克利斯朵夫問。
“療養院裡的一個病人,”那人指著屋子回答。
“我好象認識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個德國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說出一個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從前在曼海姆雜誌上寫文章
的時代跟他見過。那時他們處於敵對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頭角,對方已經成名了。
他性格很強,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寫實的,刺激感官的小說,
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麼庸俗。克利斯朵夫雖然討厭他,對於他那種世俗的,真誠的,
範圍狹小的,但很完美的藝術,也不由得暗暗欽佩。
“他這個病已經有一年了,”那個看守的人說。“醫過一陣,大家以為他好了,送
他回去了。不料又發了。一天晚上,他竟然從窗裡跳下去。初到這兒的時候,他又是騷
動,又是叫嚷;現在可非常安靜,整天就這樣的坐著。”
“他在那裡瞧什麼呢?”克利斯朵夫問。
他走近凳子,不勝憐憫的瞅著這個被病魔打敗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皮很厚,
一隻眼睛差不多閉著。那瘋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邊。克利斯朵夫叫著他的姓
名,握著他的手,——覺得又軟又潮,絲毫無力,象一樣死的東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
自己手裡。瘋子把望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著前面,呆頭呆腦的笑著。
“你瞧什麼啊?”
“我等著,”那人一動不動的低聲回答。
“等什麼?”
“等復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個寒噤,趕緊跑了。這句話象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裡。
他沒頭沒腦的望森林裡鑽,朝著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為心緒很亂,迷了路,走
進一個大松林。一片陰影,萬籟無聲。不知從哪兒來的幾點火黃的陽光透入濃厚的陰影。
克利斯朵夫被這幾道光催眠了,覺得周圍漆黑一團。他踏著厚厚的針氈,象脈管般隆起
的樹根常常絆他的腳。樹下沒有一株植物,沒有一片鮮苔。枝頭上也沒有鳥聲。樹身下
部的枝條已經枯了,所有的生機全躲在上面有陽光的地方。再望前去,連這點兒生意也
熄滅了。那是樹林中間被某種神秘的病侵蝕的部分。各種細長的地衣象蜘蛛網似的包裹
著紅紅的松枝,把它們從頭到腳捆縛著,從這一株樹蔓延到那一株樹,把森林窒息了。
它們象水底下的海藻,到處伸著觸角。四下裡也如同海洋深處一樣的靜寂。高頭的陽光
暗淡了。死氣沉沉的林中不知怎麼溜進了一片霧,包圍著克利斯朵夫。一切消滅了;什
麼都沒有了。他亂竄了半小時;白茫茫的霧越來越濃,變得黑沉沉的,刺他的喉嚨;他
自以為望前直走,其實在那裡繞圈子,松樹上掛著奇大無比的蜘蛛網,霧氣經過的時候
在網上留下搖搖欲墜的水珠。臨了,天羅地網似的迷陣漏出一個空隙,讓克利斯朵夫走
出了海底森林,又看到些生氣蓬勃的樹木,松樹跟櫸樹的無聲的鬥爭。但周圍還是沒有
一點兒動靜。醞釀了幾小時的靜默,騷動起來了。克利斯朵夫停下來聽著。
突然之間遠遠的來了一陣波濤。樹林深處先捲起一陣風,象奔馬似的到了樹頂上,
樹尖都象水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