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釘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給我,”她說。
“幹嗎?”
“給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給她。她抓著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來。他們象兩個鄉下人那樣比賽,
看誰能夠教誰更痛,玩得很高興,心裡沒有什麼別的念頭。世界上其餘的一切,他們生
命的鎖鏈,過去的悲哀,未來的憂懼,在他們身上醞釀的暴風雨,一切都消滅了。
他們走了十幾裡,不覺得疲倦。突然她停下來,倒在地下乾草上,一聲不出,仰天
躺著,把胳膊枕在腦後,眼睛望著天。多麼安靜!多麼恬適!幾步路以外,一道看
不見的泉水斷斷續續的流著,好似脈管的跳動:忽而微弱,忽而劇烈。遠遠的天邊黑沉
沉的。紫色的地上長著光禿與黑色的樹木,一層水起在上面浮動。冬季末期的太陽,淡
黃的年輕的太陽,蒙起入睡了。飛鳥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過。鄉間可愛的鐘聲遙遙
呼應,一村復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著她。她並沒想到他,美麗的嘴巴悄
悄的笑著。
他心裡想道:“這真是你嗎?我認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認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個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
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彷彿被釘在靈柩裡現在我能呼吸了;這個肉體,
這顆心,是我的了。我的身體。我的自由的身體,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
樂!可是我不認識它們,我不認識自己:你怎麼能使我變得這樣的呢?”
他以為聽見她輕輕的嘆著氣。但她什麼都沒有想,唯一的念頭是很快活,覺得一切
都很好。
黃昏來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霧靄之下,倦怠的太陽從四點鐘起就不見了。克利斯朵
夫站起來走近阿娜,向她傴著身子。她轉過眼睛瞅著他,因為久望天空而還有些眼花,
過了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堆著一副謎樣的笑容瞪著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
亂,趕緊閉了一會眼睛,等到重新睜開,她還望著他;他覺得彼此已經這樣的望了好幾
天了。他們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願意知道看到些什麼。
他向她伸出手來,她一聲不出的握著,重新向村子走去,遠遠的就望見山坳間那些
屋頂作蒜形的鐘樓;其中有一座在滿生蘚苔的瓦上,象戴著一頂小圓帽似的有一個空的
鳥窠。在兩條路的交叉口上,快要進村子的地方,有一個噴水池,上面供著一座木雕的
聖女瑪特蘭納,模樣兒很嫵媚,帶點兒撒嬌的神氣,伸著手臂站著。阿娜無意中摹仿神
像伸著手的姿勢,爬上石欄,把一些冬青樹枝,和還沒被鳥啄完、也沒被凍壞的山梨實
放在女神手裡。
他們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鄉下男女,穿著過節的新衣服。面板褐色,血色極旺
的女人,挽著很大的蛋殼形的髻,穿著淺色衣衫,帽子上插著鮮花,戴著紅袖口的白手
套。她們尖著嗓子,用著平靜的,不大準的聲音唱些簡單的歌。一條母牛在牛棚裡曼聲
叫著。一個患百日咳的兒童在一所屋子裡咳嗽。稍為遠一些,有人嗚嗚的吹著單簧管和
短號。村子的廣場上,在酒店與公墓之間,有人在跳舞。四個樂師起在一張桌上奏著音
樂。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門前瞧著那些舞伴。他們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聲吆
喝。女孩子們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頭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別的時候,這種
粗俗的玩樂一定會使阿娜憎厭,那天下午她卻是很欣賞,脫下帽子,眉飛色舞的瞧著。
克利斯朵夫聽著可笑而莊嚴的音樂,看著樂師們一本正經的滑稽樣兒,不禁哈哈大笑。
他從袋裡掏出一支鉛筆在賬單的反面寫起舞曲來了,不久一張紙就寫滿了,問人家又要
了一張,也象第一頁那樣塗滿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跡。阿娜把臉挨近著他的臉,從他肩
頭上看著,低聲哼著,猜句子的結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變了樣,她就拍
手歡笑。寫完以後,克利斯朵夫拿去遞給樂師。他們都是技巧純熟的施瓦本人,馬上奏
起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