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門也關上了。這兒的鎖是在外邊的,他想把它拉下來,可是不容易。他先得撬去木
頭裡的四隻大螺絲釘,但身邊只有一把小刀,黑洞裡什麼都看不見,又不敢點火,怕把
煤氣引著了,連屋子都炸掉。他摸索了半日,終於把刀尖旋進一隻螺絲,接著又旋進了
另外一隻,刀尖斷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絲釘又是異樣的長,怎麼也旋不出來。渾身
淌著冷汗,又焦急又狂亂,他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歲的時候
被關在黑房裡,撬去了鎖逃出屋子的情形終於最後一隻螺絲退下了,鎖也拿下來了,
掉下許多木屑。克利斯朵夫衝進房間,開啟窗子,立刻吹進一陣冷風。克利斯朵夫撞著
傢俱,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著,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顫危危的手隔著被單摸到一動
不動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來阿娜坐在床上發抖。煤氣還沒有發生作用:屋子的天頂
很高,窗戶都不大緊密,到處有空氣流通。克利斯朵夫把她摟在懷裡。她卻氣憤憤的掙
扎著,嚷道:“去你的罷!你來幹什?”
她把他亂打一陣,可是感情太激動了,終於倒在枕上,大哭著說:“哎喲!哎喲!
得重新再來的了!”
克利斯朵夫抓著她的手,擁抱她,埋怨她,和她說些溫柔而又嚴厲的話:“你死!
你自個兒死!不跟我一塊兒死!”
“哼!你!”她這話是表示一肚子的怨恨,意思之間是說:“你,你是要活的。”
他責備她,想用威嚇的方法改變她的主意:“瘋子!你不要把屋子炸掉嗎?”
“我就是要這樣,”她氣哼哼的嚷著。
他挑動她宗教方面的恐懼,這一下果然中了她的要害。他才提了兩句,她就嚷著要
他住嘴。他卻不顧一切的說下去,認為唯有這樣,才能喚醒她求生的意志。她不出聲了,
只抽抽搭搭的打呃。他說完了,她恨恨的回答:“現在你快活了罷?你做得好事!把我
收拾完了,教我怎麼辦?”
“活下去啊,”他說。
“活下去!你不知道不可能嗎?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什麼事呢?”他問。
她聳了聳肩膀:“你聽著。”
於是她用簡短的斷續的句子,把她一向瞞著的事統統說了出來:巴比的刺探,鋪灰
的經過,薩米的事,狂歡節,無可避免的羞辱等等。她說的時候也分不出哪些恐懼是有
根據的,哪些是沒有根據的。他聽著,狼狽不堪,比她更分不出真正的危險與假想的危
險。他萬萬想不到人家暗地裡釘著他們。他想了解這個情形,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對付
這一類的敵人是沒辦法的,他只是沒頭沒腦的氣瘋了,唯一的念頭是想打人。
“幹嗎你不把巴比打發走呢?”他問。
她不屑回答。把巴比趕出去當然比讓巴比待在這兒更危險;克利斯朵夫也懂得自己
問得無聊。許多思想在他腦子裡衝突;他想打定一個主意,立刻有所行動。他握著抽搐
的拳頭說:“我要去殺他們。”
“殺誰?”她覺得這些廢話不值一笑。
他勇氣沒有了。周圍埋伏著奸細,可是一個也抓不到,每個人都是奸黨。
“卑鄙的東西!”他垂頭喪氣的說了一句。
他倒在地下,跪在床前,把臉緊貼著阿娜的身子。——兩人一聲不出。她對於這個
既不能保衛她又不能保衛自己的男人,覺得又可鄙又可憐。他的臉感覺到阿娜的大腿在
那裡冷得發抖。窗子開著,外面氣溫很低;明淨如鏡的天空,星都打著哆嗦。
她看見他跟自己一樣的失魂落魄,心裡痛快了些;然後聲音很兇但又很睏倦的吩咐:
“去點一支蠟燭來!”
他點了火。阿娜牙齒格格的響著,拳著身子,抱著手臂放在胸口,下巴放在膝蓋上。
他關了窗,坐在床上,抓著阿娜冰冷的腳,用手跟嘴巴焐著。她看了不由得感動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聲,眼神氣慘到極點。
“阿娜!”
“咱們怎麼辦呢?”
他瞅著她回答:“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