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懷裡失去了知覺。幾小時以來他覺得要昏迷的現象終於來了。
等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一張大床上。開啟的窗子裡傳來一股潮溼的
泥土味。勃羅姆在床邊傴著身子。
“啊,對不起,”克利斯朵夫結結巴巴的說著,想坐起來。
“他這是餓壞的!”勃羅姆叫了一聲。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東西回來給他喝。勃羅姆扶著他的頭。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
有了點生氣;可是疲倦比飢餓更厲害,頭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羅姆夫婦守在旁
邊,看他除了睡覺以外沒有別的需要,便出去了。
這種睡眠彷彿一睡就可以睡上幾年,是睏倦之極而又令人睏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
底下的鉛塊。日積月累的疲乏,永遠在意志門外窺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壓倒了。
他想醒過來,可是渾身滾熱,彷彿筋骨都斷了,在渾渾沌沌的黑夜中沒法掙扎,只聽見
大鐘永遠打著半點。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被捆縛著,噤住了嘴,好象被
人淹在水裡,想掙扎起來而又沉到了底下。——終於黎明來了,姍姍來遲的,灰暗的黎
明,——下著雨。熱度退了,但身體似乎被壓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卻更可怕
“為什麼還要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樣長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著,雖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累,還是一動不動;手和腿象石頭一般的重。他
似乎進了墳墓。光線黯淡。幾滴雨水打在窗上。一隻鳥在花園中輕輕的哀鳴。噢!可憐
的生命!空虛的生命
光陰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勃羅姆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過頭來。勃羅姆看
他睜著眼睛,便高高興興的跟他招呼。因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終釘著天花板,他想替他
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聲大片的說話了。那聲音使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住,迸足了
氣力好容易說出一句:“請你讓我安靜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換了口氣,說:“你不喜歡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極了。你靜靜的躺
著罷。好好的歇著,別說話。我們替你把飯端上來。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說話簡潔是不可能的。嘮嘮叨叨的解釋了一番,他提著腳尖走出去了,笨重
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響了一陣。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屋子裡,累得要死。他的思
想被痛苦象霧一般包圍著。他竭力想弄明白“為什麼要認識他?為什麼要愛他?安
多納德的犧牲有什麼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驗,多少
的希望,——結果造成了這樣一個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歸於盡,白活了一輩子!”
生也無聊,死也無聊。一個人消滅了,整個的家族也跟著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這
種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嗎?克利斯朵夫因為失望,憤怒,不由得獰笑了一下。痛苦的
無能,無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壓碎了
屋子裡除了醫生出診時的腳步以外,寂靜無聲。等到阿娜出現,克利斯朵夫已經完
全喪失了時間觀念。她用盤子端進中飯來。他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也不開口道謝。但在
他好象一無所見的發呆的眼裡,少婦的影子象照相一樣的印了進去。隔了好久以後,對
她認識更清楚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她仍舊是當時的模樣;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個
回憶:頭髮很濃,挽著個很大的髻;腦門鼓得高高的,臉盤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
睛老是低垂著,要是和別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開去;微嫌太厚的嘴
唇抿得很緊;神起固執,近乎兇狠。她個子高大,身體長得很好,很結實,可是穿的衣
衫太窄,動作非常僵。她一聲不出,把盤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後胳膊貼著身體,低著
頭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古怪而可笑的人並不覺得驚異,也不吃端來的東西,只
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過了。晚上阿娜又端來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來的食物原封不動,也就不聲
不響的端著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