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那種刻劃入微,淋漓盡致的敘述,使
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拿飯巾丟在桌上,不勝厭惡的站起來,把醫生看得樂死了;他立
刻打斷了話,一邊笑一邊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來了。這些醫院裡的笑話,似乎能夠
使麻木不仁的阿娜聽了快活的。她會突然之間笑起來,而且是種獰笑,有些獸性的意味。
實際上她對她所笑的事也許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的厭惡。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學生。醫
生跑在外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裡,可並不見面。各人幹著自己的工
作。最初勃羅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彈琴,說她還有相當的音樂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
娜彈些東西給他聽。她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態度冷冰冰的,彈得非常
機械,毫無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沒有一點兒抑揚頓挫,為了翻譜,她會若無其
事的把彈了一半的樂句停下來,然後再從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氣壞了,不等曲
子彈完就走掉,免得說出粗野的話得罪她。她可並不慌,聲色不動的直彈到最後一個音,
對於他的失禮毫無傷心或生氣的表示,甚至也沒十分留意。但從此他們之間再也不提音
樂了。有幾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間回家,就會發見阿娜在那
兒練琴,冷冷的,毫無興致,可是態度很固執,把同一樂節彈上四五十遍也不厭倦,也
不興奮。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弄音樂。她的時間除了虔修之外,都花
在家務上:縫這個,縫那個,監督女傭,特別注意整齊清潔。丈夫認為她是一個賢德的
女人,有點兒古怪,據他說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樣”;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很忠
誠。關於最後這一點,克利斯朵夫心裡不表同意,覺得勃羅姆的心理學太簡單了;但反
正是勃羅姆的事,想它幹嗎!
吃過晚飯,大家待在一起。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談著話,阿娜做著活兒。由於勃羅
姆的請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彈琴了,在臨著園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廳內直彈到深夜,使
勃羅姆在一旁聽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於他們不懂的或完全誤解的東西的,
——他們也正因為誤解而愛那些東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氣;他一生已經遇到多少混蛋!
但聽到某些可笑的驚歎辭,也立刻停下,回到房裡去了。勃羅姆終於猜到了原因,便竭
力把聲音壓低。並且他音樂的胃口很快就會厭足,留神細聽的時間不能連續到一刻鐘以
上:不是看報,便是打盹,不再打攪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儘裡頭,一聲不出,
膝上放著活計,似乎在那裡工作;但她直瞪著眼,手指不動。有時她在曲子的半中間無
聲無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羅姆的過分的,但是真誠的好
意,屋子裡的清靜,日常生活的有規律,特別豐富的日耳曼式的飲食,把他結實的身體
給恢復了。肉體已經和以前一樣的健康,但精神上還是病著。新長出來的氣力只有加強
騷亂的心緒,因為它始終不曾恢復平衡,有如一條裝載不平均的船,受到一點極小的震
動就會跳起來。
他完全孤獨,跟勃羅姆談不到精神上的相片,與阿娜的交際僅僅限於早晚的招呼,
和學生又毫無好感可言:因為他公然表示,以他們的才具,最好還是放棄音樂。城裡他
一個人都不認得。而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過失。固然他自從奧裡維死後老是很孤獨的呆在
一邊,但周圍的人也根本不讓他接近。
他住的那個古城起有些聰明強毅之士,但都是驕傲的特權階級,自得自滿,與外界
不相往來的。他們是一般布林喬亞的貴族,愛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狹窄,
奉教非常熱心,認為自己是最優秀的種族,自己的城市是最優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廝
守著他們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規定好一個招待親屬的日子,餘下的時間便門
禁森嚴。這些實力雄厚的世家從來不想炫耀財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細的:這就夠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