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著同樣的階段,遇到同樣的障礙,同樣的消耗完了。有人說:“人生再沒比愛情的重
復更令人厭倦的了,”這句話要是不錯,那末整個人生的重複不是更可厭嗎?那簡直會
教人發瘋。——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
這種自欺其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為了內疚,為了潛在的、壓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
而不願意認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沒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創造安慰。明知生活沒
有什麼意義,他偏創造生活的意義。他教自己相信應當活下去,雖然活不活跟誰都不相
幹。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對自己說是死了的朋友鼓勵他活的。同時他知道這是把自己的
話硬放在死者嘴裡。人就是這麼可憐!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樣的穩健了;他把心房關起來,不讓痛苦
闖進去。他不對別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見:他好象很平靜了。
巴爾扎克說過:“真正的苦惱在心靈深處刻了一道很深的溝槽,它似乎毫無動靜,
睡熟了,實際上卻繼續在腐蝕靈魂。”
凡是認識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細觀察他的人,看著他來來往往,彈奏音樂,有說有笑,
——(他居然會笑了!)——一定會感到這個人雖然那麼壯健,雖然眼裡燃著生命之火,
但精神上已經有些東西給摧毀了。
他和人生重新結合之後,就得找個生計。當然不是離開那個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
避難所;而且這樣豪爽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但他的傲迫使他不願意加重朋友的負擔。
雖然勃羅姆竭力推辭,一個錢都不肯收,他卻直要找到了幾處教琴的事,能付一筆固定
的膳宿費給了屋主,才覺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輕舉妄動參加革命的事到處都有人知
道,一般布林喬亞家庭當然不願意跟這個危險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
人打交道。然而他靠著自己在音樂界上的名片和勃羅姆的斡旋,居然踏進了四五個膽子
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們也許想以驚世駭俗的方式表示風雅,但另一方面照
舊很小心的監視著他,使學生對老師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勃羅姆家裡的生活是非常有規律的。早上,各人幹各人的事:醫生出去看診,克利
斯朵夫出去教課,勃羅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點左右回來,大概總比勃
羅姆早。勃羅姆不許人家等他吃中飯,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輕的主婦先吃。那在他絕對
不是愉快的事,因為他對她毫無好感,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她談。她當然覺察人家對她
的印象,可是聽起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飾,也不願意多用思想。她從來不先向克利
斯朵夫開口。動作跟服裝毫無風韻,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對女
性的嫵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卻步。他一邊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邊望著阿娜,不
由得想道:“啊,她多醜!”
可是這並不準確;不久他發現她的頭髮,手,嘴,還有那雙一看到他就閃開去的眼
睛,都長得很美。但他心裡對她的批評並不因之改變。為了禮貌,他勉強跟她搭訕,很
費力的找些談話的題目,她那方面又一點兒不合作。有兩三次,他問她一些事,關於她
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麼都問不出來。她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努
力裝著笑容,而那種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聲音很悶,說話斷斷續續,
每句後面總帶著難堪的靜默。臨了克利斯朵夫只得儘量避免跟她談話;那也是她求之不
得的。醫生一回家,兩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勃羅姆老是很高興,大聲嚷嚷,忙這個忙
那個,非常俗氣,心卻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跟他在一起,阿
娜還略微說幾句;但他們倆談的無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樣東西的價錢。有時勃羅姆取笑她
對宗教的熱心和牧師的講道,她沉著臉,一聲不出,就在飯桌上生氣了。醫生多半講著
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寫某些可怕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