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又來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館去相會。她去了。—
—絞盡腦汁想過之後,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有一封信
裡隱隱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生的。於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著車陪她
到美術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著。到時,她進去了。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
揚揚的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談話。她不聲不響的直瞪著他。他把一套話說完了,
又涎著臉問她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的釘著他。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起侮女人。”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做親狎的神氣。她又說:
“你拿當眾出醜的話威嚇我。好吧,我現在就給你這個機會。你怎麼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旁邊的人已經在瞧他們
了。他覺得什麼都嚇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她最後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願意露出認輸的神氣,便跟著她走出美術館。她徑自走向等著的車子,突然打
開車門。背後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著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
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只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但她只講了個大概,因為她極
不願意把傷害她的貞潔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安多納德
要求她對誰都別提。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著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為從
此他沒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矩的男子,年紀四十上下,在遠東當領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
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著安多納德預先安排好的,因
為她一相情願要替這位年輕朋友做媒。他是猶太人,長得並不好看;頭有點兒禿了,背
有點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態度很親切,因為自己也受過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別人。
安多納德已經沒有當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
子和情人散散步那麼回事了;如今她認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鬥爭,每天都得來過一次,
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復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剎那間
前功盡棄。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裡躺一會,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
讓自己閉一會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丟開這
個夢。她心裡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里是毫無希望的。法國老派的
布林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猶太人
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
麼希罕的事。但在內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林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而那
些可憐蟲又幹些什麼呢?他們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
省。安多納德認識這般人,那是從小見慣的。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
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對他們不存什麼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喜出望
外。她先是並不愛他,後來卻是慢慢的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倘不是要跟他
到遠地方去,把弟弟丟下的話,她早就應允的了。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那朋
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於極高尚的理由,心裡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
性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性也為自己犧牲。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
後也不再和她通訊,音訊杳然的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
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
那對安多納德是樁極大的傷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