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的人。他竭力掙扎,不願意害病,尤其是打定主意不願意死。他還有在家
鄉等著他的可憐的媽媽,他還有他的事業要幹:他決不讓疾病來致他死命。他咬緊著打
戰的牙齒,迸足著正在消失的意志;好似一個善於泅水的人和驚濤險浪搏鬥。他時時刻
刻往下沉:一片囈語,一堆雜亂的形象,或是故鄉的或是巴黎沙龍的回憶;還有節奏與
樂句的糾纏,無窮無盡的在那裡打轉,象馬戲班中的馬;還有《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突
然放出來的那道金光;黑影裡的可怖的面貌;然後是深淵,是黑暗。過了一會,他重新
浮起,撕破那些妖形怪相的雲霧,拳頭與牙床都在抽搐。他拚命抓著他現在和過去的一
切所愛的人,抓著剛才瞧見的女友的臉影,抓著他疼愛的媽媽,抓著他永遠不滅的本體,
覺得那是大海之中的岩石:“死神吞噬不了的〃——可是岩石又被海水湮沒了,一個
巨浪把靈魂衝開了。克利斯朵夫重新在昏迷中掙扎,說著荒唐的囈語,他在指揮,在演
奏,一個幻想的樂隊:長號,圓號,鈸,定音鼓,巴松管,低音提琴他發狂般的亂
拉,亂吹,亂打,做出演奏各種樂器的動作。可憐他鬱積著的音樂在胸中翻騰。幾星期
以來既不能聽,又不能演奏,他象一口受著高壓力的氣鍋,差不多要爆裂了。某些糾纏
不已的樂句象螺旋般鑽進他的腦子,刺著耳膜,使他痛得直嚷。高潮過去以後,他倒在
枕上,累得要死,渾身是汗,軟癱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快窒息了。他在床前放著水瓶,
常常喝幾口。隔壁屋子的聲響,頂樓上關門的聲音,都把他嚇得直跳。他在昏懵中痛恨
那些四周的人物。但他的意志始終在奮鬥,它吹起英勇的軍號和魔鬼宣戰〃即使世界
上都是妖魔,即使它們要吞噬我們,我們也不怕”
而在他翻滾不已的,火辣辣的,黑暗的海面上,忽然展開一片平靜的境界,透出一
些光明,小提琴與其絃琴靜靜的在那裡低吟,小號與圓號莊嚴肅穆的吹出勝利的曲調,
同時病人心頭又奏起一闋不屈不撓的歌,好似抵禦狂濤的一堵巨牆,好似約翰?賽巴斯
蒂安?巴赫的聖歌。
正當他發著高熱和幽靈掙扎,胸部快要悶塞而竭力撐拒的時候,他迷迷忽忽的覺得
房門開啟了,有個女人拿著一枝蠟燭走進來。他以為又是一個幻象。他想說話而不能,
又暈過去了。每隔一些時候,他神志清醒一些,覺得有人把他的枕頭墊高了,腳上添了
一條被,背後又有些熱騰騰的東西;或是睜開眼來,看見床跟前坐著一個臉並不完全陌
生的女子。隨後他又看到另外一張臉,原來是個醫生在替他看病。克利斯朵夫聽不清他
們的話,但猜到是說要把他送醫院。他想跟他們爭,想大聲的嚷著說不願意去,寧可孤
零零的死在這兒;可是他嘴裡只發出一些莫名片妙的聲音。那女的居然懂得他的意思,
代他拒絕了,回過來安慰他。他竭力想知道她是誰。等到他好容易能迸出一句有頭有尾
的話的時候,他就提出這個問句。她回答說她是他頂樓上的鄰居,因為聽到他哼唧,就
冒昧的進來了,以為他需要什麼幫助。她恭恭敬敬的請他不要耗費精神說話。他聽從了。
並且剛才費了一點勁已經筋疲力盡,他只能躺著不動,一聲不出,可是頭腦繼續在工作,
拚命要把一些散亂的回憶歸在一起。他在哪兒見過她的呢?終於想起來了:不錯,
他是在頂樓的走廊裡見過的;他是個幫傭的,叫做西杜妮。
他半闔著眼睛望著她,她可沒有發覺。她個子很小,表情嚴肅,腦門鼓著,望後梳
的頭髮把蒼白的腮幫的上部和太陽穴都露在外邊,骨頭很顯著,短鼻子,淡藍眼睛,眼
神又溫和又固執,厚嘴唇抿得很緊,面板帶點兒貧血,神氣很謙卑,深藏,有點發僵。
她非常熱心的照顧著克利斯朵夫,可是不聲不響,不表示親密,從來不忘了她女僕的身
份和階級的區別。
等到他病勢減輕而能聊天的時候,她的忠厚誠懇使西杜妮說話比較隨便了些,但她
始終提防著,有些事(他看得出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