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的、醜陋的、貧
窮的、骯髒的人,摟著那個襪子掉在腳跟上的僕人,那些蜂擁在窗下的畸形的臉,那些
一言不發、心懷恐怖的麻木的生靈,——緊抓著倫勃朗畫上所有的可憐的人,那群除了
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無辦法的,受著束縛的,微不足道的靈魂。①——可是
上帝就在這兒。我們並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輪,和他照在眾人身上的光影。
①此節所述的景象,均以倫勃朗原作《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畫上的實景為主。據
《新約?路加福音》第十章載,有一男子中途被盜,受傷垂死。一教士及一利未族祭司
行經其旁,均不顧而去。素為猶太人痛恨之撒瑪利亞人過而憐之,為之療傷,以馬載之
而去。此乃耶穌為詮釋〃愛鄰如愛己〃一語所說之故事。後世文人畫家多以此為題材,倫
勃朗此作尤為知名。
克利斯朵夫搖搖晃晃的走出盧佛宮,頭痛欲裂,什麼都看不見了。在街上,他竟不
大注意到石板之間的水窪和在鞋子裡直淌的雨水。天快黑了,塞納河的上空一片昏黃,
一朵內心的火焰卻象一盞燈似的在那裡照著。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始終還在著魔的狀態。
他覺得什麼都不存在:車輛並沒震動街道;行人溼透的雨傘並沒撞著他的身體;他並沒
在街上走,也許是坐在家裡,做著夢;也許他已經不存在了突然之間——(他身子
虛極了!)——他一陣頭暈,覺得自己要象石塊似的向前倒下去了但那不過是一剎
那的事:他緊了緊拳頭,挺了挺腿,馬上把身體撐住了。
正在那個時候,正當他的意識從深淵裡浮起來的一剎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對
面一道他很熟識而似乎在呼喚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處。他停下來,愣了一愣,心裡想在哪
兒見過的。過了一會他才認出這雙淒涼而溫柔的眼睛,原來就是那個被他在德國無意中
砸了差事,他竭力想向她道歉而沒有能找到的法國女教員。她也在喧鬧的人群中站住了,
望著他。他忽然看見她想排開眾人,走下人行道,向他這邊過來。他趕緊迎上前去;可
是無數的車輛擁塞在一起,把他們隔離著;他還看見她在人牆那一邊掙扎;他想不顧一
切的衝過去,不料被一騎馬撞了一下,在泥濘的柏油路上滑跌了,差點兒給壓死;等到
他渾身泥汙的爬起來,好容易到了對面階沿上,她已經不見了。
他想追著去找她。可是又來了一陣頭暈,只得罷了。病已經發作,他明明覺得而不
肯承認,還固執著不肯就回去,反而繞著遠路走。但這不過是自討苦吃:臨了他非認輸
不可;他手癱腳軟,好容易才回到家裡。在樓梯上,他又透不過起來,只能坐在踏級上
歇一歇。進了冰冷的臥室,他還硬撐著不睡,坐在椅子上,渾身浸透了雨水,腦袋重甸
甸的,呼吸急促,昏昏然聽著那些跟他一樣困憊的音樂。《未完成交響曲》的句子在他
耳邊掠過。可憐的舒伯特!他寫這個曲子的時候也是孤獨的,發著高熱,神思恍惚,處
於大夢以前的半麻痺狀態:他坐在火邊沉思遐想,懶洋洋的音樂在四面飄浮,好比不大
流暢的水;他耽溺在那個境界裡,彷彿一個半睡半醒的兒童對著自己編造的故事出神,
翻來覆去的念著其中的一段;然後是睡眠來了死神降臨了——而克利斯朵夫也
聽見另外一段音樂在耳邊飄過,那境界象一個人雙手滾熱,眼睛緊閉,堆著一副憔悴的
笑容,心裡充滿著嘆息,正在想象那個解脫一切的死;那音樂便是巴赫的《大合唱》中
第一段合唱:親愛的上帝,我何時死?多舒服!沉浸在這些波折柔緩的,剛健婀娜
的樂句中,象朦朧一片的遠鍾死,跟大地的和氣恬靜合而為一!〃然後連自己也
化為塵土”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排斥這些病態的思想,不讓那個想把病弱的靈魂吞噬的女
妖的笑影誘惑。他站起身子想在房裡走走,可是支援不住。他發冷發熱,打著哆嗦,不
得不躺上床去。他覺得這一回情形真是嚴重了,但他精神決不屈服,決不象一般害了病
就讓病魔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