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談鋒極健:“外國人的性格與中國人就是不同。我看各有利有弊:中國人太規矩,太約束自己,近乎迂腐死板;外國人發展個性,可又太隨便,近乎放蕩。依我看中外結合取利舍弊才好。”
亞若不輕不重打斷他:“你們家可是中外結合的典範呢。”
他一怔,定定地望著她。病癒後她消瘦了許多,卻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就淡然一笑:“你看你,林黛玉似的,就愛使小性子。好,不說了。還有幾里地,吃得消嗎?”她點點頭。她很喜歡這種雨中漫步的情致。
前面是涼亭。涼亭原破敗不堪,近來已修茸一新,也算是他的芝麻政績之一吧。他曉得涼亭裡有個又瘸又駝半瞎老倌,不分春夏秋冬在此賣涼茶。去通天巖的人雖不多,但不是官者就是文人雅士,喝不喝茶都會給老倌幾文,在老倌來說就不算乞討了。
默默走了好一陣,他怕她累著,就扯她進去歇歇。亞若見那老倌的茶壺和碗竟是吉州窯的古瓷枯葉釉!她便輕聲叮嚀老倌要收藏好,一邊從包袱裡取出一把零錢塞給老倌。
他擁著她又繼續上路。通天巖到了。紅砂岩石山逶迤起伏,參天古樹若翠蓋掩映,逶迤盤旋而上,林谷深邃、鳥語花香,漸漸,他與她的腸胃像水洗過般清淨,塵間的紛囂、名利場上的爭鬥、糾葛與殺機全丟棄到世界的另一邊,這裡只有超凡脫俗的空靈。而且,空山不見人。雨中的通天巖只屬於他與她。
他在前,她在後,他拽著她的手,強悍有力地將她一級一級拉上蹬道。壁削千仞黑。正遲疑間,似有云潤拂面,舉頭卻有一竅通天!
他怕她著涼,脫了對襟褂子墊在石座上,讓她坐下歇歇。
他話鋒一轉:“嘿,給我講講通天巖的民間傳說吧。”
“嗨,你又耍我啦,你到哪個地方,下車伊始,就是入鄉問俗,什麼民俗風情你不曉得?”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聽說的是這麼一回事:世上無路可通天,就只有這巖洞頂上有一竅,真正可通天。因此呀,世上相愛卻又不能如願的男女呀,就到這裡來拜天地,在這裡拜了天地就是有名有份的夫妻了。”
她笑得喘不過氣:“真是異端邪說!”可當他拉著她起來到這巨大的石像前欲“拜天地”時,他渾身簌簌發抖像寒風中的一片枯葉,她竟軟癱地先朝著他跪下了。她的心中充溢著無限的感激。她感激他!這“小小的遊戲”表露了他對她的愛與責任。
“嘿,我想,我們該有我們倆專用的名字,對嗎?”
她恍恍惚惚。不過,她願意。屬於兩個人的秘密越多,那份情才熾烈神秘得長久。只聽他說:“你——慧雲,我——慧風,好嗎?”
他將一隻蘇聯手錶套在她的左腕上,她又恍恍惚惚。
“雲,這表一直陪伴著我,現在讓它陪伴著你,天長地久——”
鬼使神差,他吟出了聲:“在天願作比翼鳥——”
鬼使神差,她接了下去:“在地願為連理枝——”
卻都噎住了,面面相覷:這是《長恨歌》呀!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她終究靈巧過人。
他如釋重負,“恨”字改為“情”,一切圓滿。
殊不知,這隆重又浪漫的天地之盟中已滲進陰慘慘的不祥之兆。
他與她擁有的是現在。就又攜手相遊,曲徑盤旋、蒼壁杳香,只疑無路,卻見洞門煙月卦藤蘿!那門上分明掛著一把鎖!踅回吧,卻見他笑嘻嘻掏出了鑰匙,一切恍若神話!門咿呀開了,洞中又別有洞天——是一住人的小天地!床鋪桌椅書櫃筆墨一應俱全,環境幽僻雅靜,除了門之外別無通道,插翅亦難飛。隔絕了塵世的紛攘,可也隔絕了人間的生氣。
“喜歡嗎?”他不無得意。
她點點頭,忙忙地解包袱拿帶來的吃食。她要掩飾自己的直覺———這像秘密監牢?她的心尖尖因寒冷和懼怕直哆嗦。
她的直覺是準確的。這,原營造為幽禁張學良將軍的住所,後蔣介石改變主意,將張將軍幽禁至萍鄉。這地方就一直空著。
“冷嗎?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吃了青米團粑果,喝了點酒,他心滿意足歪在床上,撫摸著她的手,那手竟冰冰涼。
“我只是覺得氣氛情調不對,陽孝本在此隱居,王陽明在此講學。”
他朗聲大笑:“你以為他們不食人間煙火?陽孝本晚年妾才生二子,他每每拍拍小兒的頭說:吾無以遺汝,惟有書數千卷。你不聞孟子語:食色性也。這是本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