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出森林,走在回家的路上,抬頭看天,再回頭看視野上方的森林——世界能給我們的就這麼大。
可是有一天木耳來了。那天,那個漢族人穿著長統雨靴,腰上綁著一隻編織袋。他是林場的伐木工人,天天都在山裡跑,我們想,大概這山裡沒有他所不知的角落(沒想到會有一天,我們會遠遠超過他,拋開他,去得更遠更深)。
他說現在山裡有木耳了,說完小心地從腰上的編織袋裡掏出一朵。
我們的心就立刻渙散了。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像一朵一朵的花,漸次開放,滿脹在心裡。喜悅之餘,我們同他說出的話,像是伴著激烈的音樂說出的話。就那麼一下子豁然開朗了(又在瞬間矇蔽了些什麼)——暗暗地浸沒在尋常生活中,並被這尋常生活漸漸泡漲的一粒種子,發芽了。
穿長統雨靴是為了過沼澤,編織袋挎在腰上而不背在背上或拎在手上,則是為了方便採摘。我胸前斜挎著大大的編織袋,扒開面前的千重枝葉,進入到另外一片千重枝葉之中。我的眼睛發現木耳,我的雙手採拾木耳。編織袋在胸前悄然充實,慢慢沉重起來。繩子勒在脖子上,有些疼,但卻是那樣的踏實。更多的時候,穿過一片又一片森林,天色已晚,又飢又渴,但編織袋卻空空的,輕飄飄的。曾經有過的拾到木耳的情景回想起來,像是在夢中一般。這世上真的有過木耳嗎?
從我媽找回的第一朵木耳開始,我們源源不斷得到的東西使原先牽扯住我們的那根繩子掙斷了。生活中開始有了飛翔與暢遊的內容,也有了無數次的墜落。
後來去的地方越來越遠,我媽就再也不讓我跟著去了。
她出去得一天比一天早,回來得一天比一天晚。
每當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無論有沒有收穫到木耳,無論收穫得多還是少,我都覺得她要比昨天——甚至要比早上出門時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像是又離我們遠了一點
至於她漸漸摸索到的採木耳的經驗就更多了。比如她只在那些V形橫截面的山谷裡找,U形的山谷是肯定不會有的。而且,要在有水流動的山谷裡。林子呢,不能是那種全是大樹粗樹的老林子,得有許多幼木參差生長的樹林子裡才有可能生長。
而更多的所謂經驗就只是直覺而已了。她站在高高的山頂上,四下一望,就能斷定腳下起伏浩瀚的山野中的哪一點會暗生木耳。
我們把木耳攤開在帳篷門口晾曬,看著它們由水汪汪的一團,漸漸縮小,最後緊緊簇著,焉了,幹了。並由褐色成為黑色。
來店時買東西的牧人看到了,都問這是什麼?
我們說:“這個嘛,好東西嘛,很好吃的東西!”
他們就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心裡一定在想:漢人的花樣真多
牧人們的食物似乎永遠都只是牛羊肉、奶製品、麵粉、鹽和茶葉。簡單,足夠滿足需要,並且永遠沒有浪費。吃著這樣的食物長大的孩子,健康,喜悅,害羞,眼睛閃閃發光。
我們的食物也簡單,麵食、大米、清油和充足的乾菜。又因為除了這些,實在再沒有別的什麼了,倒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也沒什麼額外的想法。
但是木耳出現了。
牧人們永遠比我們更熟悉深山。沒過幾天,當他們再來的時候,紛紛從口袋裡掏出這種東西給我們看:“是這個嗎?你們要嗎?”
我媽非常高興,把他們好好地誇獎了一番,然後很大方地掏錢買了下來。令他們吃驚又感激。
我知道我媽想幹什麼了但是,靠這個賺錢的話實在是太不踏實了!要知道,這山裡剛剛開始有木耳的呀,除了我們這些親眼看到的人,說出去誰信呢,能賣給誰去呢?外面的人多聰明啊,我們不可能拿著木耳憑空告訴別人:“真的不騙你,這真的是大山的特產,以前誰也不知道它是因為以前它從來不曾有過”
儘管很明顯的,這種總是牽連著樹皮和乾薹蘚的木耳的確和平時吃的那種人工培植的大不一樣。人工木耳煮出來是脆的,而這種野生的則綿軟柔韌。人工木耳只需泡一小會兒工夫就發起來了,野生的卻得泡一整夜。
而且,比起人工木耳,這種木耳更有一股子野生菌類才有的鮮味,炒菜的時候,不用放味精,也不用放肉,一點點鹽和油就可以使它美味無比。
那時候,除了牧人之外,沒有適當的理由或者沒辦邊境通行證的話,很難被允許隨意出入林區邊境地帶。於是知道這山裡有木耳的,還只是很少的一些人:伐木工人、寶石礦工人、非法的淘金人、扒雲母渣子的,他們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