溼的森林裡轉了半天,最後一人拖了幾根柴禾回家,才不至於空手而歸。
過了幾天,同樣進山拾木耳但卻滿載而歸的一個漢族老頭經過我們這條山谷,進我家帳篷裡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幾碗茶。
我媽就極殷勤地旁敲側擊木耳的事情:“嘖嘖!看這大朵大朵的,稀罕死人了老哥啊,你太厲害啦!看我們笨得,咋找也找不到!——你是咋找到的啊?哪兒有啊?”
誰知這老頭兒說話死氣人:“哪兒都有。”
“哪兒?”
“那兒。”
“那是哪兒?”
“就是那兒。”
“到底哪個地方?!”我媽急了:“——唉呀老哥啊,就別和我小氣了好不好?今天白給你燒茶了真是!”
這個死老頭,不慌不忙地把東南西北統統指了一遍。
人走後,我媽死不服氣地同我商量:“哼,下次他要是不從這邊過路就罷了,要是再從這邊過——哼,我們就遠遠在後面跟著哼,我就不信木耳又不是他家種的,哼!”
當然,這只是氣頭上的話。運氣不好就是不好,偷偷跟在十個老頭後面也照樣沒用。況且,老跟在人家後面的話,只能走別人走過的地方,就算有木耳也不會有半朵給你留下。
於是我媽改為向來店裡買東西的哈薩克牧人打問。他們整天放羊,這山裡哪一個角落沒去過呀,一定會知道的吧?
“摸?摸啊?”
“不對,是木——耳。”
“馬耳?”
“對對對,就是這樣:木——耳。”
他們念起“木耳”兩個字時,總有半口氣出不來似的,彆扭的——“木,啊——耳”
他們覺得自己的語言說起來更利索一些,而我們則覺得漢話更加清晰。我們說哈語,說著說著,舌頭就跟打了蝴蝶結一樣,解也解不開。說到著急的地方,更是鼻音纏著捲舌音,畸扭拐彎。舌頭使喚到最後,根本就找不著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個音節來。
他們的語言中也許就根本沒有“木耳”這樣一個詞,意識裡也沒有這樣一個詞所針對的概念。我媽懵了,一時不知該怎樣表述自己的意思。她想了想——她太聰明瞭!立刻創造出了一個新詞:“就是那個——‘喀拉蘑菇’嘛。”
——“喀拉”是黑色的意思,“蘑菇”就是蘑菇。蘑菇和木耳一樣都是菌類嘛,應該可以通用的吧?加之有外地人長期在這裡收購深山裡的樹蘑菇——羊肚子蘑菇、鳳尾蘑菇、阿巍蘑菇之類(草蘑菇則沼澤裡到處都是,一個個臉盆大小,成堆扎,多得連牛羊都知道挑好的吃),所以當地人還能明白漢話“蘑菇”為何物的。
“哦——”他們恍然大悟。
然後馬上問道:“黑蘑菇是什麼?”
我媽氣餒。
看樣子沒法說清楚的話就什麼也打聽不到,而要說清楚的話必須得有一個樣品。但是要想有樣品的話,還得出去找;去找的話又找不到,必須得向人打聽;向人打聽的話,沒有樣品又打聽不清楚。如果能事先找到一朵木耳作為樣品的話——那就當然知道哪裡有木耳了,又何必再去打聽!
真麻煩,真複雜。看來當一件事情“暫無眉目”的時候,根本就與“永無眉目”是一樣的
但是有一天,我媽吃過中午飯後,進入了峽谷北邊山陰面的那片黑林子。
我站在帳篷門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漸漸走得又細又小。卻始終非常清晰,直到清晰地從草地的碧綠色消失進高處森林的藍綠色中為止。像一枚針,尖銳地消失了,消失後仍然還那樣尖銳。
那一天她回來得很晚,晚霞層層堆積在西方視野的中下方,她的身影在金色的草地上被拉到無限長時,又漸漸被西面大山覆掃過來的陰影湮沒。她微笑著走到近處,頭髮亂糟糟的,向我伸過手來——粗糙的手心裡小心地捏著一撮鮮紅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另一隻手持著一根小樹枝。
我看到枝梢上凝結著指頭大的一小團褐色的、嫩嫩軟軟的小東西。像是一種活的、能蠕動的小動物,像個混混沌沌、懵懂未開的小妖怪。那就是木耳。
至此,我們的採木耳生涯總算是發現了第一根小線頭。從此源源不斷地扯出來一些線索,沿著木耳的痕跡一路深入行進,漸漸地摸索進了這深山中最隱蔽的一些角落。
而之前的那些同樣是在深山老林裡的生活,回頭再想來,不過是抱著一段浮木在這山野的汪洋中來回飄移而已。
我媽去拾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