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對比——那是兩幢鋼筋水泥的五層樓樓房。
那是雲母礦全盛時期的產物,是橋頭的“標誌性建築”。可如今再也沒人住在裡面了。兩幢樓空空如也,窗戶只剩窗洞,門只剩門洞,如同一萬年後出土的事物一般。只有附近的牛羊會在傍晚去那裡過夜,它們順著樓梯爬到二樓三樓,沉默地臥在某間空曠的客廳中央。
車向著那兩幢樓慢慢駛近,路過了一個籃球場(四周還有完好的階梯看臺),野草在水泥地面的裂隙處旺盛地生長著,龜紋似的綠痕遍佈這片整齊的方形空地。籃球場的另一面是整齊的白樺林。
車從兩幢樓房中間透過,再拐一個彎,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大片開闊的建築廢墟,更遠處是大片麥田。橋頭唯一較為完好的兩排土牆房子夾著一條崎嶇不平的土路。汽車緩緩走到土路盡頭,疲憊地停下,馬路邊等待已久的人們向車門聚攏了過來,向車裡大聲呼喊著親人的名字。終於到了。我都寫累了。
木耳
我媽在森林裡採木耳,採著採著碰到一條蛇。她給嚇了一大跳,蛇也被她嚇了一大跳。她拔腿就跑,蛇扭頭便溜。他們倆就這樣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裡的兩個不同方向。
那一次,便成了我媽那年夏天的最後一次採木耳之行。
在阿勒泰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群山背陰面浩浩蕩蕩的森林裡,深暗、陰潮、粘稠。森林深處,凡有生命的東西,都甘心遁身於陰影之中,安靜、絕美、寂寞,攜著秘密,屏著呼吸使懸在野葡萄葉尖上的水珠能夠靜止幾天不落,使幾步之遙處傳來的大棕熊奔跑的“踏踏”聲一步步逼近時,會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消失
人走在這樣的森林裡也會漸漸地靜默,遲疑——
停住腳步,傾耳聆聽——
猛地一回頭——
看到一條蛇
還有木耳,木耳一排一排半透明地並立在倒落的朽木上。或單獨一朵,微微側向手指粗細的一束光線投過來的地方。它們是森林裡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它總是會比你先聽到什麼聲音,它總是會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麼。
它們是半透明的,而實際上這森林裡幽暗濃密,北方天空極度明亮的光線照進樹林後,猶如照進了迷宮,迅速碎裂、散失、千迴百折,深水中的魚一般閃閃爍爍。那麼,到底是什麼令人能看出這些木耳的“半透明”呢?於是你湊近一朵木耳,仔細看,再湊近點,再仔細看直到看見木耳面板一般細膩的表層物質下晃動著的水一樣的東西你明白了,你從木耳那裡感覺到的光,是它自身發出的光
——於是在森林裡猛地一回頭,看到一叢木耳,那感覺差不多等於看到一條蛇。
這是在森林。
我們在深山裡森林邊上支起個帳篷開野店,不多不少也算是為這片草場方圓百里的牧人提供了方便。但自己過起日子來卻死不方便。
在此之前,我們從來不曾如此這般完全袒露在自然的注視之中。在這裡,無論做什麼事情,做著做著,就會不知不覺陷入某種“不著邊際”之中。還有很多時候,做著做著,就會發現自己正做著的事情實在毫無意義。比如掃地吧:掃著掃著為什麼要掃地呢?這荒山野嶺渾然一塊的,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被掃除被剔棄呢?更況且打掃的地方還長滿了野草
在這裡,似乎已經不知該拿慣常所認為的生活怎麼辦才好了,似乎已經不指望能夠有憑有據地去把握住些什麼。
也許一旦真正投入到無限的自由之中時,得到的反而不會是什麼“無限的自由”,而是縮手縮腳和無所適從了。
好在這是山野。在這裡,“活著”是最最簡單的一件事(最難的事情則是修理我們家的新砌的土灶。那個煙囪老是抽不出煙,做一頓飯能把人嗆半死)。而在活著之外,其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
我媽很有經驗地告訴我:“要是我們出去找木耳,只能在那種剛倒下沒兩年、還沒有腐朽、樹皮還儲存完好的倒木上找;而且必須是紅松木,白松上是不會長木耳的。”
於是我立刻請教怎樣分辨一棵樹究竟是紅松還是白松:“從表面上看好像都長得差不多嘛!”
她老人家想了半天,最後回答了一句廢話:“長了有木耳的是紅松,沒長木耳的是白松”
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憑著這條可疑的經驗進森林了。一路上我媽一個勁地發愁,後悔用來裝木耳的袋子帶得太少了:“才帶了四個,要是拾得多了該往哪裡放?”
——結果那一天,四個袋子一個也沒派上用場。我們在陰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