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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會議廳前有一顆碩大的黃榆樹,枝杆硬朗,濃葉婆娑,可供好幾十人乘涼清談,四川人叫“擺龍門陣”。家屬們各自端張小板凳,在日影裡、月影里納鞋底織毛衣。孩子們則分頭尋了適意的樹杆樹根坐了,誠心誠意地為自己或為朋友,爭先恐後描繪就義的藍圖偶爾為父輩走過時聽了,儘管他們人人都有一章刀頭舔血的歷史,也不禁為兒女們這種狂熱的赴死精神皺眉。倒是沒人干涉。也許父輩們覺得:孩子們說說而已,反正死不了。聚在一堆探討一下死亡的方式,總比小傢伙們劈了樹丫做彈弓,列了陣對射安全得多。嘿,誰知道這些老軍人想什麼呢!

有個週末,照部隊慣例,操場上放起露天電影來。是個蘇聯片。我記得是黑白的,片名卻記不清了——反正,不是叫《真正的人》就是叫《無腳飛將軍》。

故事很簡單——那年頭,似乎一切都很簡單——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架蘇聯飛機被德寇擊中,飛行員棄機跳傘,雙腳受傷。他在森林裡爬行了好多天,靠吃螞蟻卵,在冰天雪地中活了下來。遇救時,雙腳已壞死。醫生將它們齊膝截去。克服種種困難後,他居然帶著兩支假腳,再度登機,激戰藍天。

看完這個電影之後,黃桶樹下,話題驟變:孩子們一致認定,漂漂亮亮地活著,比轟轟烈烈地死去,更令人心傾神往!於是,便想方設法,要仿效那無畏無懼的無腳飛將軍。

如何仿效?參軍麼?雖然我們年齡不齊,但參參差差,人人都缺了不同的一段;截肢麼,不知何時何日才盼得如此機遇。“走!”也不知是誰憋急了,振臂一呼,“到林子裡練爬去!”

一幫孩子便開始練爬,或往竹林或往蕉林,爬得個個都滿臉傷,滿身髒,越是艱難,便越是崇拜那位蘇聯英雄,越是五體投地向前進,一面拼命想象著自己的雙腳早已壞死。

那段時間,軍營裡的日子正常的不正常了:沒人偷筲箕支麻雀,沒人堵煙囪,甚至對任何一塊窗玻璃,都沒人有雅興去射穿

每天傍晚,大門哨卡就會有一番熱鬧:放學的,背了書包急急往那兒趕;學齡前的,立在那兒拉長脖子往盤山道上望。待兩撥人一會合,“嗚啦!”一喊,幾十只腳,相跟相隨,追命般練爬去了。

那些練爬的日子,可忙煞了家屬。天未擦黑,從食堂打回飯來,她們便走出戶外,扯了嗓子,有板有調地喚著各家兒郎的名字,長長地,悠悠地,一聲一聲,歌似地往林子裡遞去

終於被喚回家的未來無腳飛將軍們,立即卸甲沖澡,然後立著,一聲不吭。這時,家屬們各自拿出棉籤、小瓶兒,(不外是些酒精、紅汞、紫藥水,她們結了隊去醫療室討來的。)開始橫一道豎一道地往孩子身上塗。飯後,把未來無腳飛將軍的泥衣泥褲扔進一個直徑1米的大木盆,架塊搓衣板進去,開始一邊嘮叨一邊洗。天天這樣。

我從不參加練爬。這比爸爸要求我的要容易多了。我相信,如爸爸要求的那樣:只要一隻耗子能活的地方,我就能活。與其練爬,不如尋條菜蟲餵我那4穴黃絲小螞蟻。

為了黃絲小螞蟻,我平生第一次跟人打架,且大打出手,兩敗俱傷。原因就出在無腳飛將軍身上。

終於有一天,所有練爬的孩子都已確信自己能在森林爬行三日。練爬運動勝利結束。孩子們深感成功,又頓覺失落。

幾天後,又一位崇拜者想出個學英雄的新招:吃蟻卵。

大家很快便尋得些破碗殘碟斷碼釘,相邀相約翻蟻穴,見天功夫,就將個大院弄得坑坑窪窪起來。

我趕緊回家問爸爸:“如果一隻耗子為了活命,會不會吃螞蟻的蛋?”

爸想也不想,就說:“會的。咦,你問這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問一下。”就跑了。按照孩子們不成文的規矩,誰將事情洩露給大人,就是“叛徒”,叛徒將失去所有的小朋友。我決定參加吃蟻卵的壯舉。

在電影裡,出現過兩次無腳飛將軍吃蟻卵的鏡頭。我們當然決定每人吃兩窩。

第一個螞蟻窩被翻出來了,歡聲過後,立即啞然:太噁心了,那些卵!成千上萬的小蛋蛋,密麻麻,慘白一堆壘著,一群螞蟻慌慌張張,散去聚來,各自盡力叨起一隻卵逃掉

我直覺心頭髮怵。看看別的孩子,有人打寒顫,有人連臉上都起了雞皮疙瘩。然而,對蘇聯英雄的崇拜畢竟使孩子們勇敢起來。劉團長的兒子,一個三年級小學生,咬著牙關,沉沉發誓道:“老子絕不臨陣逃脫!”便一手抄起那堆白東西,連泥,連幾隻螞蟻,一併憤怒地傾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