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家中收到一份電報,母親失蹤了兩日,回來後,抱了我只是哭。爹也沒顧上給我的毛筆字畫紅圈,卻大步大步踱著,在他書房抽悶煙。我不明白出了什麼禍事。從那以後,三天兩頭就會有封大陸來信。我家從前是沒有那種信的。信一來,總是媽哭爹抽菸的。
又過了三五個月,母親開始頻頻為我添新衣。原本不興串門的爹,下班就抱著我到處轉,讓街坊們高興了好一陣子。
終於,母親紅了眼圈問我:“乖天兒,願意去坐火車麼?”哎呀!火車!那只是我在電影裡見過的東西啊!天兒興奮之極,也不纏著爹媽抱,又跳又笑地由保姆領著,登上北去的列車。我以為爸爸媽媽要上班,才不跟我一起去玩的。
火車日日夜夜停停開開。我先是驚喜,後是習慣,繼而厭倦,但那火車依舊在開。最後,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怖,便開始狐疑地窺視著我的保姆,猜想她定是入了人柺子一夥的。
那列火車將我送上了另一條命運的軌道。
第二章
整個冬天,幾乎每個夜晚,我的心都在童話裡流連。我們讀安徒生,讀格林兄弟,讀拉封丹,也讀克雷諾夫,讀伊索窗外的雪絨,細細地,細細地,密密地下。臘梅的清香從門縫窗縫溢進來,飄散在屋裡,飄進故事,直到瀰漫了我的夢鄉。
※ ※ ※
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位將領,我的父親沒有任何理由將我留在香港。那是中國共產黨管轄不到的地方,那裡歸英國管。在部隊,別說親生孩子在香港,即使有封香港的來信,也是一件令人大驚小怪的事。為了種種原因,他的孩子必須回到社會主義中國受教育。於是我的大陸父母向我的香港父母提出,要將我收回,大陸媽媽親自赴港,與香港媽媽聚了兩天,卻並不來見我。香港媽媽哭得肝腸寸斷,就是不肯舍了這命根子。於是,便有了那些信結果是,大人們決定:直接由保姆帶我進川,任何人不向我作關於這種遷徙的任何解釋。因為,讓一個孩子在軍營裡談什麼“香港、九龍”的,非但不倫不類,還將給父母帶來不盡的麻煩。
火車停在重慶站。一個挺拔的男子,全身戎裝擠入車廂,將我抱起,說:“麗絲,我是爸爸。”
我狠狠咬了這個軍人的鼻子一口,然後,照故事裡說的那樣,尖聲喊道:“叔叔伯伯快救命呀!大家抓住這個人柺子呀!”一邊喊,一邊抓他的臉,踢他的肚子。他皺皺眉,將我翻了個面,連手腳一併箍抱著。跟著他,又擠上來一個女的,接過我,緊緊抱著,輕輕拍著,悄悄在我耳邊說:“別怕,別怕好孩子。”那音調柔和又恬靜。我見到一雙好親切的眼睛。我雙手捧著她的頭,本能地覺得那是我的救星:“阿姨救我回家!他是人柺子!”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我家地址,那是我剛會走路時,媽媽就要我熟記了的。媽從來都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分辨好人壞人。別聽人家怎麼說,而是要細看人家的眼睛。”抱著我的人,眼睛有幾分像我媽,很慈祥。
她將臉貼在我的眼睛上,好輕悄好輕悄地呢哺道:“我們這就回家去。”我聽到那個柔美的音調梗著一絲嗚咽,“好女兒,我是你媽媽”
我嚇得魂不附體,味溜竄下地,轉身就跑,卻被那軍官一把撈回,依舊箍了在他懷裡往前走。
我怎麼呼救,也無人搭理。或許,誰也聽不懂我的廣東話,或許那軍人的堂堂儀表實在不屬於人柺子。那個自稱是我媽媽的人,從保姆手中接過大包小箱,一面看著我,一面往前走。我如一隻關進鐵籠的小狼,聲嘶力竭地仰天長嚎起來。
終於,我被弄進一輛吉普車,逃不脫,也掙扎不動了。那個女的將我擁進懷裡,慢慢晃著,哼起一支歌來。似乎沒有歌詞,但韻律優美,很恬港,像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飄來
我精疲力盡地攤在她懷裡,抽抽泣泣地咒罵,罵她,罵那軍官,罵那同謀合夥的保姆
我不停地罵,她不歇地唱,弄得我糊里糊塗起來。我在心裡拼命搜尋,也想不起在哪個故事裡,曾出現過會唱歌的人柺子。
這個會唱歌的人柺子,有兩辮長髮,黑油油地,順在肩上。她的眉毛很長,略淡,眼尾也很長,雙眸很美。我抵抗了許久,累得恍恍惚惚。恍恍惚惚之中,竟覺得那歌聲,是從她美麗的眼睛裡流出來的,那眼神中有一抹很淡很淡的憂傷,像她的歌一樣。我打起全付精神,惡狠狠地,最後詛咒道:“大灰狼來咬你們三個,人柺子!”終於,無可奈何地在人柺子優美恬謐的歌聲中睡著了。
待我醒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