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想如何能使那角色不死,也每次都想不出,就不得不接受作者的構想,便為死者難過,想想,便更為他所有健在的親朋戚友難過我就又對妹妹說:“發揚前仆後繼的精神,我們早點建成共產主義,也就可以告慰烈士英魂了!別哭,啊?”妹妹說:“我正是想到共產主義才難過哩!剛上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共產主義20年後能實現,現在才剛剛過去一年。老師說過中國人平均壽命不到50歲。爸爸今年49歲,媽媽今年36歲,不知他們活不活得到共產主義來臨”說著,就趴在桌上抽泣起來。
我怔在了妹妹對面。這可是第一次觸及因老而死的問題,且與我自己的父母有關!別說死,我甚至從沒想象過他們會老,我連父母生病的樣子都沒見過。我曾有一兩次隱隱約約想過,即使有朝一日我當了將軍戰功赫赫同時又做錯了不知什麼事,我爸會照樣關起門來打我屁股此刻猛然想到我的父母也會變老,老得死去,就心中難受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睡覺時,我的淚水就禁不住一串一串地流,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很愛我的爸爸媽媽,很愛。
從此,對共產主義的盼望就更熱烈,對破銅爛鐵的尋找就更急切,只要見到閃亮的東西,就巴不得那是點兒什麼金屬殘骸,因為對於是否能看到共產主義的問題,除了擔心父母,我還擔心陳書劍和李老師。李老師的肺出了毛病,退休了。陳書劍照樣不定時來給我上歷史課,我的摯友,論起歷史人物來往往鞭辟入裡,可絲毫洞察不了他這入室弟子的憂患。見他評及古人容顏大慟時,我常常怕他會在共產主義來臨之前撒手西歸,心裡就會突然傷痛。
可我的陳世伯,似乎並不熱心煉什麼鋼,看我連小皮鞋上的扣眼都剪了交出,他說:“將現成的東西拿去熔了算是新產量,再從新煉的產量中分些出來造鞋釦眼造鍋勺,何苦來?”我說:“哎呀世伯,這是為了1070,可不是為了什麼鞋釦眼兒鍋兒勺兒!”他說:“那1070是煉來造什麼的?”我說:“當然是煉來造飛機大炮機關槍嘛!”世伯大駭,連須也忘了捋:“你說造造什麼來著?”
其實我平日雖然瘋找破銅爛鐵,倒真沒想過將來是造什麼用的,老師沒說,爸爸的《時事手冊》上也沒寫。老師說到時每人每年會有1500斤糧食、100斤豬肉、20斤菜油和20斤棉花。不過我私下向往的,是首先坐飛機到莫斯科看我的蘇聯朋友沃洛加,然後到全世界,一個一個國家輪著玩去。反正我知道共產主義社會十分美好,而要實現共產主義就要煉出1070萬噸鋼才行。這時就想當然對陳書劍說:“不說是為了超英赴美麼?造了精良武器,超過和趕上他們的,狠狠打一仗!”見他有些愕然,我趕緊安慰道;“至於鞋釦眼那鞋釦眼什麼的,打完過,到共產主義再慢慢造也不遲的。”
良久,世伯才捋鬚子,長長嘆息說:“鍾家一個上好的小孩啊,書劍老了,老了!”我一陣惶怵,扯了他衣袖喊;“不老不老,陳書劍,我不准你老!”然後為了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就說眼下在農業上已經離共產主義不遠了,就腦子亂轉,把從學校聽來、報上讀來的例證—一舉出,說某某縣的早稻畝產是30000多斤,某某縣的小麥畝產是7300多斤陳書劍緩緩搖頭截住我的話,問:“你見過了麼?”我當然沒見過,但有的是人見過哩。比如說,在毛主席的故鄉湖南就有許多高產衛星田,光那個嵖岈山公社1958年7-9月就每天有3000人去參觀衛星田。3個月當有30來萬人親眼見到的。
陳世伯的眼角泛起一抹苦笑,說他踏遍中華,都年逾古稀了,卻從未見到能如此高產的稻麥。還問我:“那般密植,又如何施肥?如何除草?如何解決光照問題呢?”什麼密植?什麼施肥光照?我聽得如墜五里雲霧。陳書劍就告訴我,稻麥如人,需要陽光空氣,要吃要喝若是畝產達7300多斤,鋪在田裡的麥粒兒就該足有十寸厚,透不進陽光通不了氣,會活活憋死。再說那麼重,叫麥杆兒如何承受?
我曾經去江北的農田扯過幾根麥杆回紅房子,分給人家比賽吹肥皂泡,知道麥杆兒的確壁薄中空絕非堅韌如鐵;想想,覺得陳書劍的話也有道理。但報上白紙黑字寫的東西難道還有假?我告訴陳書劍,我在好幾份報刊上還見過一張新聞照片,是一塊等待收割的麥田,麥上坐個小孩,想來世上總有些硬朗異常的麥杆兒
陳書劍盯了我好長時間,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呀你,你這鐘家上好的一個小孩!你最好過幾年去當一陣子農民,親自種些東西吃吃,就再不輕信、不人云亦云了!”居然就是被他言中:我幾年後果真開始當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