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過,誰也不用問誰準備去幹什麼——似乎人人胸有成竹;反正不管對方從以前的哪裡來,如今也必是與自已同心協力,去為1070萬噸鋼鐵奮鬥的
大躍進的號召像是在紅房子點了一把火,將家屬們烘得心熱臉熱嘴皮子熱,她們七嘴八舌衣袖高卷,在每一級樓梯上擠著擁著,轟轟烈烈地,將用來壓地毯的銅片銅條通統卸下,又抓又抱弄去大院。
院裡停了好幾輛手推車。每輛車插了面三角小紅旗,旗上以金黃色的絲線繡著“請鋼鐵元帥開帳”的字樣。
家屬們叮叮噹噹裝滿車,就唱起“戴花要戴大紅花”的歌子,揮著旗護著車要上路。
我們1幢的劉婆婆煮好醪糟蛋,小腳尖尖追媳婦沒追上,就端了碗在大門門立了慨嘆,道:“哎呀瞧這陣仗,比當初朱、毛鬧紅還熱鬧呀!”劉婆婆是江西老根據地的人,總記得鬧紅的事,我有一次還聽她哼哼“一送(哩格)紅軍,(介子個)下了山”還說要是早點鬧紅,她就可以早點解了裹腳布,今日就會有雙大腳跟了媳婦們鍊鋼去。
天上豔陽高照,照得旗上的絲字亮閃閃,照得銅條銅片亮閃閃,照得家屬們的眼睛亮閃閃汗珠兒亮閃閃。孩子們高高低低站了一院,興味盎然,看著這支豪情萬丈的媽媽隊亮閃閃地出發去。
因為常得軍人父親的薰陶,大院孩子相互之間最愛以英雄自詡,又愛以英雄詡人,大孩小孩都絕不放過那些可以充當好漢的機會。眼下見家屬們突然舍下鍋碗瓢盆,大男人一樣跑去鍊鋼鐵,便不約而同表現得氣度恢宏,將紅房子留給家屬慢慢拆,自行跑到野外撿破銅爛鐵去。
重慶山勢險峻,有許多一夫當關萬夫莫過的隘口,所以進可攻,退則可守,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自遠古時巴國王子率眾遷徙,到50年解放軍攻進城內,歷朝歷代,不知建起來又摧毀去多少幢房舍?不知熄滅了又燃起過幾多次烽煙?凡刀兵相接,總不免這裡那裡遺下些金屬殘骸,由它們在風裡雨裡水裡日漸一日年漸一年,漚得黝黝黑黑。小孩有時碰巧拾得一塊,就趕緊往石上磨,磨不出黃色,便說:“不是銅的。”就地又扔了;倘磨出一點黃色,便叫聲“嘿,銅的!”就可以拿去換麻糖吃。那時重慶街頭常轉悠著一種小販,挑擔竹篾扁篩。裝了凝成一大餅的麻糖,使錘使鑿一塊一塊敲下來跟小孩換銅。大鍊鋼鐵開始後無論撿了銅撿了鐵,就誰都弄去喂土高爐了。
學校並沒有給每個學生分配破銅爛鐵的斤兩定額,甚至任何戰績報表也無暇設立。正如少先隊總輔導員說的那樣:“現在已不是個人與個人、班級與班級之間的競賽,而是整個中國在和英國美國競賽!”她又叫我申請加入少先隊。中隊長以同一個任務考驗所有的申請者:多交破銅爛鐵。
我就拼命去鑽那廢棄了的防空洞,去從前槍斃人的刑場找子彈殼—一還帶了我妹妹去。每天,兩人都弄得髒髒的才回家。自從大鍊鋼鐵開始,反正人人都去飯堂吃,我家也就不用保姆了。父親經常去很遠的地方開會,不常回家,弟弟住在幼兒園。家中老是隻剩我和妹妹。妹妹功課好得很,總是全年級第一名。我那時就已經很奇怪她為什麼總能在教室安安靜靜地坐著。她就一直到如今,也搞不清楚我為什麼小時候上課非搗亂不可。
紅房子的飯堂設在4幢底層。早午晚三餐,總是蜿蜒著幾溜長隊,全是端著碗的小孩在等飯菜突然間沒了大人管束的孩子,顯得特別自信特別乖,晚飯後胡亂沖沖澡,就兄弟姐妹圍了一桌做功課。
從前燈火輝煌的紅房子,自9月起一律停電。電流全截去煉那1070萬噸鋼了。每家分得兩個並聯的乾電池——曾見部隊的手搖電話分機就用這種——上面接個手電筒的小燈泡,6v,叫做空氣電池燈。光色柔淡如菊,映著作業本,映著作業本上方那一雙一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
學校的作業對我們兩姐妹來說易如反掌,所以晚上,很多時間可以用來看小說。很多小說都能讓我妹妹眼圈紅紅。
這晚她又眼圈紅了,起初我並不在意。後來,見她竟合了書唏噓,我趕緊瞟書名,是《野火春風斗古城》,想必是剛讀完金環就義一節,就說:“妹妹不必太傷心。金環死是死了,可她的死保護了地下組織的安全;我還巴不得有機會死得如她這般壯烈英勇哩!”說完又覺得這種理由不足安慰妹妹,因為對於那些仁人志士的就義場面,我倆總有不同感受:我一讀,馬上就想象書中角色怎麼才能夠在這種情況下死得更壯烈,但每次都想不出,就也很滿意作者的構想,就自己也想那樣死,想想就很興奮;妹妹不然,她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