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一當好一陣,8年。徹底搞清了陳書劍有理,還是報刊雜誌有理——不過當時,見他笑,我就也笑,還感到自己對他有一種長者般的寬容,忖度著管他信與不信。反正早建成共產主義早好,總要讓他看到點兒那個理想社會才是。
然而破銅爛鐵越來越難發現。比如在紅房子,家屬們繼銅片銅條等大件被拆盡後,就蒐羅小的,最後連鍋、盆、勺、鏟、鎖、鑰、門扣通統一掃而光,像劉婆婆說的那樣;“這搞得比打日本那會兒的堅壁清野還乾淨!”我和妹妹常常出門尋得火眼金睛也只是空手而回,只恨自己學不得民間故事裡那個有點金術的國王,好伸指頭點點戳戳將桌椅板凳乃至花草樹木全變了金去
終於有一天,1070萬噸鋼鐵給煉出來了!那個晚上,人們點燃或凳腿椅腳或天知道從什麼傢俱拆下來的什麼。高擎著,跑出大街慶祝遊行。我記得那晚設呼多少口號,重慶人興奮得嗷嗷亂叫,每一張被爐火和希望煎熬得又黑又瘦的臉都在笑,大笑,笑得那麼自信那麼自豪。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互相朝著不知誰的肩上背上亂拍一氣,扯了不知誰的手就亂握亂搖。許多大漢順手抓往一個跟在身邊屁額屁顛的小孩朝天上扔了接、接了又扔,將夜幕撤得星星點點都是嫩嫩的尖叫、嫩嫩的笑就有人唱歌,唱的是“鑼鼓響來傳捷報呀,鑼鼓響來傳捷報呀,1070攻下了。你歡呼來我拍手呀我歡呼來你拍手呀,六億人民齊歡笑。紅旗當頭飄我們勁頭高,紅旗當頭飄我們勁頭高,嘿,1070攻下了,1070攻下了!”就有人跟了哼,哼著哼著就唱,唱著唱著就吼。歌聲如潮,洶湧澎湃,漸逐漸高凡火把經過的房子就有人跑出來加入,那隊伍竟是越走越長越長越壯。到枇把山公園嶺頭往下看去,隊伍已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上嶺而來,又下嶺而去,像一條巨龍在山城歡躍翻滾,火炬熊熊,如金鱗閃閃,好壯觀
身邊幾條中年漢子挺胸叉腰,滿臉壯烈,吼著嘆出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個狗日的1070給煉出來了!”我大為所動,也學了去挺胸叉腰吼嘆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個狗日的1070給煉出來了!”
妹妹大驚,忙來扯我胳膊說:“姐!你講髒話!”
唉唉,那時山風烈烈,松濤嗬嗬,將人喚得豪氣干雲,雖是已經笑了,唱了,燒了凳腳,爬了山了,還是不足以宣洩生命的激動。我想哭。我的身體在顫抖,我覺得靈魂也在顫抖,覺得跟這片土地有一種血親,覺得自己的命就是生來獻給共產主義理想的,我願意為了我的祖國去死。我猛然悟到諸葛孔明為什麼會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境界,也懂得了為什麼父親曾說“讀出師表不哭不忠”的道理。我牽了妹妹的手,高唱著歌子下山去。
回到家,就伏在空氣電池燈寫了封長長的信給我的蘇聯朋友沃洛加,告訴他今晚的遊行盛況。說共產主義很快就要來中國了,等共產主義一到,可以各取所需時,我就立即飛往莫斯科看他。
我好久沒給沃洛加寫信了,因為自從開始大鍊鋼鐵,柴天惠的身影就極少在紅房子出現,就沒人幫我譯俄文。我就一筆一劃以仿宋體寫這封信,希望沃洛加能找個留學蘇聯的中國學生譯出。我在信裡還介紹了妹妹。還叫妹妹也伸出手掌,以鉛筆勾了形在紙上。信寄出後我們就開始天天盼:盼著沃洛加的迴音。盼著共產主義的來臨。
就盼了好久好久,沃洛加的信都沒有來,共產主義也沒有來;可是飢餓來了。
第二十四章
我才知道,小街每天7點鐘賣10來斤雞蛋,按人頭算,每人買半斤。倘若不早早排隊便連蛋影兒也見不著。我將菜籃去排隊,然後就著街燈。坐著我的板凳看小說。看兩個鐘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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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剛來時,還似乎有點鬼祟,起碼,並沒有令紅房子的家屬們太在意。可以說,第一個深切感受物質匱乏的是我,而且,第一件讓我感受到匱乏的物質就是雞蛋。
那時母親已生下我小弟,在家休產假。我眼見這孩兒剛從醫院抱回時皺得像個被水泡久了的小老頭,然後就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光鮮一天比一天漂亮,日漸如同粉雕玉琢,就愛他愛得要命,上學前放學後,總去他那小竹床邊守著,認認真真給他講故事。鄰居都笑我傻,媽卻說我不傻,說嬰兒是聽得懂的,不過科學手段有限,還沒測出來從哪一天起開始懂。只是,媽媽微笑著,交代我不要講那些關於吊頸鬼呀、吸血鬼呀什麼的。
但我總有一股講鬼故事給小弟聽的慾望。因為我想,將來為了早早把他造成個徹底無神論者。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