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沉默了半日,這位中年文士一邊不自覺的地數著小立案上的文書,一邊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話。
“本來,進京做閣老,爹是想把你許給權家的,就在眼皮底下,兩家也正都少一個盟友。許家那邊雖然可靠,但朋友總是不嫌多。”
他的話裡就有了深深的疲憊。
“可……京裡風雲變幻,或者爹真是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份辛苦,每日裡戰戰兢兢,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驚異。
大老爺正當壯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又是大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之一,按說,應當是躊躇滿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麼才進京不到一個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大老爺,等著大老爺往下說。
大老爺又抹了一把臉,這才壓低了聲音,“皇上有意改革稅制,將地丁合一,推廣到全國。”
地丁合一,說起來也夠簡單的了,無非就是改革稅制,將人頭稅廢除攤入畝稅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歷史中的“攤丁入畝”。
七娘子卻驚得一下就站起身來。
她這才懂得大老爺為什麼有這樣的一番表情。
如今內閣裡的三大閣老,焦閣老資格最老,乃是無可爭議的首輔,滿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會試,按例都是首輔出任主考官,進士們都要稱主考官一聲座師。
可就是焦閣老,在昭明初年為著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師連番大吵,把秦帝師排擠出內閣連番打壓,要不是皇上明裡暗裡地庇護秦帝師,又把秦帝師提拔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難翻身了。
那時候的大老爺人微言輕,當然沒有參戰的資格,但從先皇之後累次提拔大老爺來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稅制,只是胳膊扭不過內閣的大腿,先皇心裡的事又實在太多了,才一時沒有顧得到這上頭來。
看來,太子將大老爺提拔進京做這個閣老,為的,還真就是改革稅制,地丁合一了。
這可不是小事!
焦閣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輔,雖然平素一向是謹慎圓滑,是有名的磕頭首輔,但其勢力也實在不可小覷,當年太子出閣一事,皇上猶豫不決,就是焦閣老在關鍵時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閣讀書。說起來,新皇還欠了他一個情。
要贊成地丁合一,就是和這麼一個羽翼豐滿資歷極深的前輩作對,不要說大老爺,就是秦帝師在世的時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爺卻又轉移了話題,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立國一百多年,皇帝們漸漸地有些不像話了,先皇雖然聰穎,但心思不在治國上。本以為國勢漸衰,是看得到的事,沒想到東宮卻是人中龍鳳,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幾響……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點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七娘子又哪裡不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這個素未謀面的皇帝,實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只怕在沒有登基的時候,就開始為今日佈線。
楊家雖然投靠太子,但幾年來屢遭冷遇,自然戰戰兢兢,此時的江南又是風起雲湧,太子的心機手段,連大老爺都不禁震動。
正是因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鬥不過東宮,大老爺才起了思鄉之意,讓出了江南總督的位置,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懷,於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爺進京入閣。楊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國公又是武將,且自從昭明大捷後賦閒已有多年,焦閣老和秦帝師不卯日久,大老爺想要坐穩閣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徑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說,新皇是已經把大老爺給打怕了,嚇怕了,叫他沒有資本,也沒有膽量玩弄權術和自己對抗。
這是個相當強勢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連大老爺都摸不透,更不要說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聲詢問,打從脊背底下網上冒寒氣,渾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裡。
大老爺就露出了一個苦笑。
“地丁合一,當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經頒佈,不論是新皇還是我們楊家,都必定為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爹百年後,恐怕一個奸相的名頭是跑不掉的了。”
“可現在是趕鴨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沒有退路了。小七,爹頂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后,怕是就要挑頭啟奏,為地丁合一說話了。”他疲憊地擦了擦臉,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