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說時,分明是有難言之隱而藉此表明心跡。從來都是凜凜斷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謹慎,足見此事之微妙難測!桓礫雖隱隱地有所意會,但心下卻依舊是騰騰直跳。
“綱成君。”半臥榻上的秦昭王終於開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生苦短矣!本以為雍城祭天,上蒼會賜老夫些許壽命。不意竟乍逢風癱,以致病臥不起。天意如此,夫復何言?見君上書,老夫何嘗不憂也!”
“我王毋憂。”蔡澤一聲哽咽,“王執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連渡險難,使大秦成煌煌大業。縱是今日國事繁難,亦終得上天庇護而安邦定國,何憂之有?”
“綱成君差矣!”蒼老縱橫的溝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絲笑意,“我執王政,前二十餘年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親政,唯成一事:摧毀趙國,使秦國最大強敵衰落。餘皆不足論也。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壽,竟未栽培得一個堪為雄強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後,竟無一個才堪繼統的嫡子。後繼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孫,擇賢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國環伺,虎視眈眈,豈容我從容決斷?兩難之境,本王何堪矣!”蒼老顫抖的聲音飄蕩在密室,瀰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悽傷。
筆下一抖,桓礫的一滴大淚竟噗地從羊皮紙激濺起來。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秦昭王喘息著補了一句。
“臣啟我王。”蔡澤卻是平靜了許多,從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孫之立,臣一時實難就事斷事。然臣為丞相,開府統政,自當有總攬全域性之策。臣前出計然七字策,為在富秦。目下之勢,卻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國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轉圜。”
“……”驟然之間,秦昭王目光大亮。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蔡澤一字一頓。
“姑且說來。”秦昭王語氣平淡,目光卻是連連閃爍。
蔡澤侃侃道:“八字三事,原為一體。大統續斷,社稷安危之頭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爭擴地,立決立斷反易鑄成大錯,惟假以時日徐徐圖之,可保得當。惟其如此,便須外事無憂,國家無戰亂兵爭之危,方可爭得時日。河內、南郡、燕齊、長平,四次曠世大戰後,大秦乏力,山東六國更見衰弱,合縱攻秦業已難以為繼。當此之時,我對山東外可虛張聲勢,而內行息兵養國之策。就實而言,便是一不擴軍,二不打仗,只圖自守;自守之下,養息民力,整肅吏治,以為未來新君紮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勢而息兵養國,我王便可從容決內,立定大統繼承,此謂決內安統也。決內須得有時,有時須得息兵,息兵養國,方可得時決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相輔相成,此謂八字三事皆一體也。”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秦昭王輕聲唸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臥榻扶手,“好!便是這八字方略。綱成君,惜乎老夫垂垂,不能對你一拜了。”
“君上……”蔡澤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秦昭王搖搖手,默然片刻,叩著扶手低聲道:“長史起詔:綱成君蔡澤得對太子嬴柱諸子詳加查核,擇其賢者,報本王決斷。查核之法,許綱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無得干預。”
“……”蔡澤頓時驚愕,默然片刻肅然拱手做禮,“臣啟我王:太子立嫡,事關社稷,惟我王會同王族資深大臣決斷處置,方可平息國疑服膺朝野。臣資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孫,若有失察,縱身死不足以補過也!”
“綱成君,”秦昭王罕見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憂煩,何其操持之功卻要推辭?八字三事,息兵不難,難在養國與決內。兩事相比,養國不難。秦有成法循吏,養息民力盡可交太子督察,諒無大礙。惟立嫡一事,難亦哉!若老夫可一詔決斷,豈能等到今日?”喘息得片刻,突然低聲吩咐,“長史,將本王密匱開啟,請綱成君過目。”
桓礫一溜碎步便從帷幕後搬來了一隻銅箱。秦昭王抖索著枯瘦的右手拉開了胸前大領,赫然現出一支晶晶亮的銅鑰匙!桓礫肅然一躬,趨前雙手輕輕取下,當地一聲開啟銅箱捧到了蔡澤案前:“綱成君請。”
小心翼翼地瀏覽完十多卷竹簡,蔡澤額頭汗水涔涔,勉力鎮靜心神道:“臣願奉命,惟有一事,尚請我王允准。”
“何事?”
“兩年之內,許臣隨時晉見。”
“可也。”秦昭王點點頭,“老夫也有一說,綱成君斟酌。”
“願聞王命。”
“至遲三年,須得底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