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淡淡開口:“扶蘇,你我既為父子,又為君臣,國事為重。”
“兒臣遵命……”扶蘇終於站了起來,艱難地說著,漸漸地平靜下來,“父皇,兒臣星夜趕回,是為儒生一案,直陳兒臣之心曲……父皇聽,也可,不聽,也可,只不要動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計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對大秦新政有所指責,無礙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悅誠服,需要時日。只要儒生沒有復辟之行,兒臣以為,可不處死罪。當年,周武王滅商之後,伯夷、叔齊寧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不殺不問,正在於幾個迂腐之士不足以動搖天下。若殺了伯夷、叔齊,反倒給了殷商貴族以煽惑人心之口實……
當今儒生之言行,兒臣以為,大多出於其學派懷舊復古之惰性,意在標榜儒家獨步天下之氣節而已。此等迂腐學子,認真與其計較,處死數百人,只會使六國貴族更有攪亂人心之口實,亦使民眾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決意治罪儒生,兒臣以為,莫若讓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生去修長城……坑殺之刑,兒臣以為太過了。”
“蒙恬可有說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將軍不贊同我回咸陽。”扶蘇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問,蒙恬對儒案有何說法。”
“兒臣匆忙,未曾徵詢大將軍之見。”
“果真如此?”
“父皇……”
“你連此等小事都理會不清,日後還能做大事?”
“敢請父皇教誨。”
“我懶得說!”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了一聲,見扶蘇嚇得臉色蒼白長跪在地顯然擔心自己動怒傷身,心下一熱,粗重地喘息一聲又漸漸平息下來,“你連從政①權謀都不明白,連最簡單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一顆仁善之心有何用?國家大政,件件事關生死存亡,豈是一個善字一個仁字所能了結?便說目下此事。我下令將儒案以國事急報之法知會在外大臣,其意何在?自然是要大臣們上書,表明自家的見識。蒙恬何其明銳,安能不知此意?你既還國,蒙恬能不對你說自家想法?蒙恬既無上書,又無說法,豈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對?方才你那般說法,更是真相立見:你護著蒙恬,蒙恬護著你;以蒙恬之謀略,定然會要你攜帶他的上書來咸陽,不讓你出面異議;以你的秉性,則定然是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與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說,可是如此?”
“父皇明察……”
“明察個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了一聲,又漸漸平靜下來,靠著坐榻大靠枕緩緩道,“父皇不是說,你與蒙恬合弄權謀。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將你送到九原大軍?當然,父皇也不怕任何人弄權謀,誰想靠權謀在大秦立足,教他來試試。父皇是說,你身為皇長子,該當補上這一課,懂得一些謀略之道。權謀權謀,當權者謀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為本,權謀為用。無大道不立,無權謀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陰謀,然不能不通權謀。《韓非子》為何有專論權謀的八奸七反,他是權謀之人麼?他是給法家之士鍛鑄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權謀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師,也因不通權謀或不屑權謀,最終身首異處。韓子痛感於此,才將法家之道歸結為三大部分:法、術、勢,並窮盡畢生洞察之力,將權謀之奧秘盡數揭開。”
“父皇,兒臣確實不喜歡權謀……”
嬴政皇帝臉倏地一沉,卻還是再度平靜了下來,以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平靜緩慢地說了起來:“你給我記住:權謀不全是陰謀。從秉性喜好說,父皇也厭惡權謀。然從根本說,那只是厭惡陰謀。父皇更推崇商君。因為,《商君書》是大道當先,以法治大權謀治世,從來不弄陰謀。然則,只有商君那般天賦異稟的大家,才能將法治大權謀駕馭到爐火純青境地。任何陰謀,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對於天賦尋常者而言,還是須得藉助大家之學,錘鍊洞察之力。《韓非子》何用?錘鍊洞察之力第一學問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從來沒有輕視過韓子,遑論你個後生也。一部《韓非子》父皇雖不能倒背如流,也讀得透熟透熟了。須知,君道藝業不以個人好惡為抉擇。田單反間燕國,燕昭王獨能洞察而對樂毅堅信不疑。燕昭王死後,田單再度施展反問術,燕惠王卻立即落人圈套,罷黜了樂毅,以致燕國從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惠王毫無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內憂相迫之時騰挪有餘,使商君能全力變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