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珮素來自矜出身,不怎麼看得起盧佳音。只以為她不過仗著年輕美色和狐媚手段罷了。然而此刻與她單獨相對了,竟覺得她身上別有一種清華尊貴、寵辱不驚的氣質,不覺就暗暗將架子端了起來,“好久不見,盧婕妤怎麼想起到我殿裡來?”盧佳音笑道:“瑤光殿裡冷的厲害,待不住了,就出門走走。”楊珮從侍女手裡接過茶來,也不怎麼理會她話中含義,“妹妹倒是來得不巧了,今冬供奉來了,我這裡正待算賬呢。”盧佳音依舊不徐不緩的笑,“我不著急。修儀只管忙,我只借一時暖。叨擾之處,還請擔待。”她說得客氣。抬手不打笑臉人,楊珮又不能直接讓她滾回去別礙事。只能沒好氣的道:“妹妹說哪裡話——給婕妤上茶。”便帶了侍女往屋裡去。盧佳音自便的尋了個座位坐下,悠然的端起茶水來細品。她有老僧入定的修為。習字學琴時枯燥的一坐幾個時辰都不待挪動一下,嗅著屋裡白檀的香氣,在腦中勾描著樂譜。也十分安樂。只看楊珮能熬到什麼時候罷了。楊珮當然想讓盧佳音立刻滾蛋——她還等著蘇秉正來呢。她特地向先前在鳳儀宮伺候的侍女打探過,熬了蘇秉正最愛的湯。連用的器皿都是精心挑選的。聽侍女的口風,是打動了蘇秉正的。憑什麼讓盧佳音白撿便宜。只在內室裡恨得牙根癢癢。終於還忍不住出來趕人,“妹妹還是回去吧,我這就要出門去了。”阿客笑道:“真不想回去——今年冬供格外不堪用,那炭火點起來全是煙。又沒禦寒的物什,回去沒得凍死人。”楊珮是做了刻薄事還要留寬仁名的性格,最聽不得人當面指責她。然而話卻說得圓轉,“總是有好年景,有壞年景。不獨你一個人委屈。若都這麼七挑八挑,當家人就沒得做了。”阿客也笑道:“可不是,有好年景,”她就伸手在熏籠上不徐不緩的烤了烤。那炭燒得勻,滿室生馨,“也有壞年景。”她語調平緩含笑,楊珮竟就羞惱起來,“什麼人就配用什麼東西,也是沒辦法的事!”阿客淡淡道:“不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麼人配,什麼人不配,我卻有不同的想法。”她再瞧了楊珮一眼,也不跟她相爭,只文秀的笑起來,“便不耽誤修儀出門了,這就告辭。”外間的雪越發的大了,扯絮子一般紛紛而落。阿客抬手去接那雪團,看它慢慢的化在手心裡。便上了曲橋,大步往沉碧亭去了。天地蒼茫,這禁城裡一草一木一亭一閣都被白雪覆蓋了。只太液池碧綠如玉,煙蒸霧蒙。步輦自麒麟殿過,忽在這大雪之中聽見飄渺的琴音迢渡而來。那琴音低緩著,似有若無。不經意可聞,細索時卻又消失不見。蘇秉正一時竟以為自己悠然入夢。可他分明聽見了,那是一曲《梅花落》。……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1他忽又記起那年大雪,早梅初綻。阿客披衣起身,滿頭青絲垂落。瘦弱得就像一朵秋花,寒風可折。卻還是伸手推開了雕窗。外間雪光映著明月,恍作一片晨光,只瞧見天色黛黑,才知是被騙過了。他怕她被寒風侵著,便抱了被子將她裹住,從後面抱緊。她久久立在窗前,寂靜無聲。後來她便跟他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那個時候他心裡是怎樣的感受?已不記得了。恨她?不可能不恨吧。明明就已經嫁給她了,可還要喜歡上旁人。怎麼能這麼不守規矩啊!喜歡他就好了。他那麼急著長大,終於長大,卻是這樣的結果。可是要怎麼才能恨起來?他從記事起就只有她,喜歡了那麼多年都是她。寒梅最堪恨,長做去年花。那一年冬至他們圓房。少年初嘗情_欲滋味,又是自己喜歡到骨子裡的人,便難加節制——也或許是一種報復心。他總是想在床笫間令她沉淪,明明嚮往兩情相悅,最後還是強迫了她。阿客很順從,她不曾反抗過。她一直都努力的接受他。可那抗拒是從心底滋生出來的。她只是抑鬱,不斷的從噩夢裡醒來。吃不下東西去。她醒著的時候只是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可她驚夢的時候說得更多。她越是虛弱,神志便常混沌起來,那些心裡話也就說出口了。每一句蘇秉正都聽著——她就只是不能將他當丈夫來愛慕,這婚姻常令她感到罪惡和羞恥。她悔恨自己沒能救下那個人,令蘇秉正手上沾了他的血。他用盡了所有辦法,只是想令她好起來。直到最後才終於肯承認,一切的癥結在於他的執念。只有他肯放手,她才可能放下心頭重負,漸漸好起來。他不能不認命。他領著周明豔到阿客床前,說“阿姊,她是周娘”。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放棄了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她身邊,就夠了。蘇秉正叫停了步輦。四面飛白,雪樹銀花,瓊臺玉砌,只太液池水幽碧。水中沉碧亭孤島獨立,像是一滴濃墨將融。蘇秉正望著沉碧亭,亭中有人奏琴。過於遙遠了,看不真切,如那琴聲一般,似夢似幻。他確實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