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組長們群情激奮、意氣風發,一個比一個敢想,一個比一個敢說,互不相讓,互不示弱,似乎這會兒自己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上嘴唇挨著天、下嘴唇挨著地,盡情地喊了起來,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說不到的”,弄得管區主持會議的領導表揚都表揚不過來了,一時竟不知道該表揚誰,到底表揚哪一個才好。他們這些人好像在拍賣場上競拍,把他們試驗田明年的產量一次說了再說一次,越說越高,越說越離奇,越說越讓人不可思議,最後竟有人說:“我們生產大隊的試驗田,明年畝產二十九萬。”牛保民聽著這話,在心裡暗暗摳算了一下,差點兒吃驚得叫出聲來:“哎喲我的媽呀,畝產二十九萬斤麥子,那可不得了呀,單就體積來說,如果放在一畝地大的面積上,那可光麥粒兒就能堆成兩三米高的純糧食垛子,它都會跟房簷差不多一樣高的。這些人也不想想,種在地裡的麥子,麥穗連帶麥稈加在一起,拉直能有多高?這可能嗎?”他重重地拍著自己的頭問自己,“這人算沒算過這個賬?說話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不考慮實際呢?是不是這人今天在發高燒,燒得神志昏迷,說起胡話來?”可是他抬眼看看會場今天所有來參加會的這些人,他們一個個不僅身體康健,而且精明強幹,頭腦清醒得不照誰?根本就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糊塗”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們怎麼都睜著眼睛說起瞎話來了?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是在信口開河嗎?你看看他們,一個個心裡一清二楚的,紅口白牙,有意在這樣說胡話。他們是在騙誰?騙領導還是騙他們自己?難道領導對這糊塗得一點兒也都覺察不來?不知道這些人說的全是一些假話、大話、空話、一派胡言嗎?就這樣輕信他們了?”牛保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當他抬頭又一次看著貼在會議室牆上的那幅標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時,似乎這才從這幅標語上多少悟出了一些天機玄理:“是不是現在的領導人家就喜歡這樣,就喜歡讓人給他灌迷魂湯?即使這迷魂湯是低頭喝、抬頭死的劇毒,他們也甘之如飴?”
牛保民正想得雲天霧地的時候,猛不防聽見管區領導指名道姓地問他說:“牛保民,你剛才一開始的發言很好,放了個開頭炮,給大家帶了個好頭兒。不過你所報的你們試驗田的那個畝產數字,現在看來和其他科研小組所報的數字差距甚大。你想想是不是有點兒保守了?看你們能不能思想再解放一點兒,膽子再放大一點兒,把你們所報的那個數字再給咱往高的提一提?”牛保民一聽這話傻眼了,他這個人歷來就見不得誰胡說貿撂吹牛皮的人,剛才所報他們試驗田的那個畝產數字就已經使他心裡不安了,現在被領導再一問,給問得居然語塞起來:“我……我……”他一直“我”了老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位領導當即就不耐煩了,很失望地說:“算了算了。沒見過你這人怎麼遇事蔫不拉唧的,沒一點兒魄力,看來思想也太陳舊保守,已經嚴重不適應目前的大躍進形勢了—像你這樣的人是幹不成什麼大事的。是這樣,你今天回去以後,給你們生產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招呼一聲,就說我建議你們大隊科學種田試驗小組另換上一個人負責。”就這樣,牛保民也和牛福平一樣,被視為思想右傾,被把科學種田試驗小組組長的這一職務給撤了。不過牛保民對此倒以為沒什麼,他知道自己的思想現在也確實跟不上人家這個形勢的需要了。常言說:“無官一身輕。”管一份事,少不了得操一份心。這個小組長事實上也算不上是個什麼官兒,但是一不當它了,不負這個責了,思想也就沒有了壓力,牛保民覺著自己還給輕鬆自在了,所以撤與不撤這個組長,對他來說,也無所謂。
只說這華陰人民公社鋪天蓋地所展開的這場全民總動員,大鍊鋼鐵運動,一下子把全公社的男女老少,都轟到撈鐵砂的縣西河裡、鍊鋼鐵的土高爐前去了,在農村就出現了家家門上鎖,戶戶無閒人的喜人景象。然而這樣以來,長在田地裡的那些莊稼可就慘了,它們該由誰來經管?儘管它們夏季長得十分歡實,秋季也到處碩果累累,可是沒有人顧得上收穫。霜降都已經過去了,地裡的莊稼還長在那裡無人問津,備受冷落。這要是在往年,熱火朝天的收秋、種麥活路早已都接近尾聲了,可是今年的田野一反往常,一片寂靜,只能看見滿地都是早已熟透而沒人理睬的莊稼,卻看不見忙碌收穫莊稼的人影兒,也看不見搶時緊張種地的人們—所有人都到大鍊鋼鐵第一線去了。原本高挺著在炫耀自己的玉米棒子,現在一個個都低垂下了頭,被沉甸甸的穀穗壓得低頭彎腰的谷稈兒卻雄赳赳、氣昂昂地抬頭挺胸了起來—它上面的穀粒要麼被麻雀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