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日,再也沒有誰敢欺侮了,應該說是到了人間天堂;自己在華陰這個大公社裡不管怎麼說,大小也算是一個人物,鄉黨鄰里沒有不看得起的。按理說,像這樣,母親也就應該滋滋潤潤地過上幾天舒坦日子了,可是現在不僅過不上舒坦日子,而且仍然還得要下在這冰冷冰冷的河水裡去撈鐵砂。像這樣的天氣,她這樣年齡及身體狀況的女人,怎麼經受得了,吃得消啊!”他不由得一陣酸楚湧上心頭,淚水模糊了雙眼。他內疚,他自責,他抱怨自己沒本事,讓這麼大年紀的老孃還要吃這樣的苦頭兒、受這樣的罪。他再也忍不住了,飛也似的撒腿跑到他媽跟前,脫掉自己的鞋襪,跳進冰得讓人打牙關的河水裡,從他媽手裡一把奪過了簸箕,聲音嗚咽,抽泣著說:“媽,你去歇著,我替你淘。我就不信給你把今天的鐵砂任務超額完成不了。”說著就沒命地替他媽撈起鐵砂來。你想,福平他媽這人也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她怎麼能讓她這當國家幹部的兒子來做原本屬於她自己職責本分內該做的活兒。她被福平奪走了手中撈鐵砂的簸箕,看著兒子替她撈鐵砂的那股子賣力勁兒,不由得苦笑了笑說:“福平,我娃別看你勁兒比我大,可你撈鐵砂這兩下子還沒有我得法、有竅道呢。讓你撈鐵砂,一天肯定還沒有你老孃我撈得多呢,說不定還會因為完不成當天指揮部給你所下達的鐵砂任務而上會挨批評呢!”福平聽著他媽那格外親切、開朗而又頗有風趣的嘮叨話,禁不住就抬起了頭,用襖袖擦了擦額頭上所沁出來的汗水,深情地看了他媽一眼說:“那可不是!我再能幹也是你的兒子啊,兒子怎麼能比得過老媽呢?要不人家怎麼還能總是說‘薑還是老的辣’呢?”福平他媽借年輕力壯的兒子福平替她撈鐵砂所得來的那難以得到的一小會兒工夫,喘了口氣兒,歇了會兒,隨即就又站了起來,對福平說:“平兒,你還有你的事呢,趕緊回去吧,讓媽我自己來,咱娘倆誰也替不了誰的。媽這兒什麼都好著的,你不要老為我操心,跑到這兒來,耽擱了你的工作。”說著她就從福平手裡硬奪下了她那撈鐵砂的簸箕,再三地催促她福平趕緊走。福平看著他媽執意不要自己搭手幫忙撈鐵砂,再說在大躍進一天等於二十年的時期,誰能不忙,自己手頭也確實還有著好多好多的事情堆在那裡在等著自己去辦理呢,於是只好戀戀不捨地離開了他媽。只是他在離開他媽的時候,一再反反覆覆地叮嚀他媽說:“媽,天冷了。你千萬要注意身體啊!”
福平已經都走得老遠老遠了,還是忍不住一個勁地扭回頭在看他媽。他媽站在那冰冷的西河水裡,望著越走越遠的兒子,也在不住地揮手說:“平,你只管一心幹你的事情去吧。媽的身體硬朗著的,你儘管放心,沒事兒,能撐得住。”說著就彎下了身子,一邊繼續去撈她的鐵砂,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以前多少艱難困苦,我老婆子都沒放在眼裡,撈鐵砂吃這點苦能算個什麼。”
這天,福平回到自己單位後,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不知怎的,不管幹什麼事都不專心,老是丟三落四的。他母親—一個小腳老太婆,白髮蒼蒼,冬天站在冰冷的河水裡撈鐵砂的情景,老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每當一想起這場景,就好像是自己站在了縣西河的水裡,冷得腿肚子抽筋,渾身都在打哆嗦,又好像有數不清的蟲子在一齊咬他的心。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直折騰到後半夜,還是怎麼也不能入睡,心裡老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人民公社好,固然是千般好,但要是把大鍊鋼鐵這事一直這樣弄下去,究竟能弄出個啥結果來呢?田裡、地裡的什麼活兒都扔掉不幹了,什麼東西也都不要了,整天人山人海地鬧騰著大鍊鋼鐵,也不看看煉出的那些東西能叫鋼鐵嗎?到頭來能不能有一點兒用處,這誰知道呢?就這樣只管整天把人趕到縣西河裡蠻幹,折磨人,這是個辦法嗎?這些管事的人一天心裡也不知道都是怎麼想的?到底還把人當不當人?在意不在意人民的疾苦,關心不關心百姓的死活?可能他們都沒爹沒孃吧,也或許他們的爹孃可以藉著什麼原因而不用去參加這場撼天動地的大鍊鋼鐵運動?要不然他們怎麼能這樣鐵石心腸,眼睜睜地看著縣西河裡那些撈鐵砂的父老鄉親而無動於衷呢?怎麼能忍心讓那麼多人十冬寒天腿泡在冰冷的水裡而置之不顧呢?‘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仁者愛人’呀!”福平一個人躺在床上這樣想著想著,心裡就產生了一股莫可名狀的怨憤。這怨憤來自他對他老孃也在那裡撈鐵砂、受苦遭罪的不忍,也來自一顆樸實善良的心和某種朦朦朧朧的預感。
說來也巧,就在他產生這種情緒後的不久,他們部門就召開了一次全體黨員會議,